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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23)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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