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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