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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