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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4)

“老方,”我乐了,“欠债还钱,六月债,还得快。”

“别去应门。”他说。

我摇头,“避得一时,避不过一世,”

门铃继续大响。他的车子停在外头,来人知道他在家中。

“你回避一下。”

“为什么,我堂堂正正,干嘛要躲?她们是你女友,我又不是,我怕什么。”

“好,有什么闪失,莫怪我不警告你。”

老方去开启大门。

我嗅到一阵香风,似兰似麝,我连忙深呼吸。

一位圆脸的少女冲进来大声说:“大哥,你搞什么鬼,全世界都说找不到你,你躲在家中做什么,孵鸭蛋?”

老方见了她,松口气。

“又在恋爱了是不是?”少女呵呵呵的笑,“你这个永远在恋爱的男人,真服了你。”

老方笑说:“小妹,你在说什么,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谁?”小妹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啊。”她叫起来。

呀,我也失声。

她襟上,她襟上别着一只金刚石的别针,晶光灿烂,模样别致淡雅,显然是件精工设计的艺术品,我一见之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我母亲最心爱的饰物,天天戴在身上,寸步不离。

此刻怎么会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话要掉转来说才对,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装饰品,若干年后才落在母亲手中。

“大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难怪人影儿都不见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样,是个很热情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枚胸针。

老方说:“小妹,你与你的大嘴巴。”

我试探的问,“小妹是——”,“他没提过我?”小妹嚷起来,“我是他堂妹,我父亲同他爹是两兄弟,我俩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厂我占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

“幸会幸会。”我说。

“老方不是坏人,他只是浪漫,他——”“小妹,你别说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这两兄妹真是对妙人。

“一见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别针,“喏,给你,见面礼。”

我实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针,注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无论如何都会落在我手中,由我转交给母亲,时间已经证明这一点。

我伸出手去接过它。

它沉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闪出晶光。

“谢谢。”我说。

老方喜悦的说:“小妹,真看不出你这么大方,我一定补偿你,而你,”老方看着我抓头皮,“没想到你会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欢快人快事,生命这么短,那容得浪费?光阴宝贵。”

我陷入沉思中。

第十章

啊,母亲童年时所遇见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经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是我。

当然,除了至亲骨肉,还有谁会尽心尽意爱护她,原来一切已经在五十年前发生过了,我此刻不过照着轨迹再做一遍,重复所有细节,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身不由己,这是我母女俩的命运。

方中信在我耳边轻轻的间:“又在魂游太虚?”

我悲哀的说:“我已经在太虚了,老方,我在大虚幻境。”

小妹叹口气,“我告辞了,恋爱中男女的对白没有人听得懂。我们改天见。”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开门。

小妹转头凝视我,“你的气质真独特,完全不象我们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将别针替我扣好,“很适合你。”他说。

现在即使有机会我也暂时不能回去,为着母亲的缘故;第二天我依着住址找到外婆家。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儿歌,描写祖孙温情,没想到今日我来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与我年龄相仿,只有二十余岁。

外婆依时在家等我。

居住环境颇为恶劣,只租用一间古老大屋的头房,有窗,但对牢马路,嘈吵得很,灰尘亦大,幸亏天花板高,装一只螺旋桨,用电发动,带动空气;略见清凉。

这样小小地方,便是她们的家。社会贫富悬殊,我此刻才发觉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为奢侈。

我这次来访,怕外婆怪我花费,只买了方中信推荐的蛋糕。

小小的爱梅在做功课,毕恭毕敬地抄写英文。

见到我,她站起来,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说:“你们才似两母女,长得那么象,左颊都有酒涡。”

我搂着母亲,“谁说我们不是,嗯。”

穷是穷,外婆没有自卑,极有气节。

她在一间小型工厂做会计,忙的时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时候,只得放在育婴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邻居照顾,略付茶资。

生活竟这般狼狈,幸好他们懂得守望相助。

我们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国家负起养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责任,不过孩子们太过刚愎自用,永远不会象依人小鸟般可爱。

我不住抚摸小爱梅的头发,她十分喜欢我,一直依偎在我身边,说许多学校中的趣事给我听,她告诉我,陆君毅是多么的顽劣,他怎么把小猫丢上半空,任由它们摔下,她说:“可怜的猫咪立刻急急摆动尾巴,一边哗哗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说:“小梅,阿姨对这些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极了。”真的有。

没想到已经是两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亲身上享受到弄儿之乐。

小梅的观察力非常细致,她所说的,我都爱听。

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过母亲说话,我也许回不去了,现在不听,什么时候听?

“小梅,陆君毅这个人,他将来,呃,你可以对他好一点。”

外婆说:“陆家环境不错,把唯一的孩子宠坏。”

我点点头,爱梅会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辞,已经黄昏。

为了想更加名正言顺,我提出计划第三步,方中信说的,我可要求做爱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个高洁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说吧。”

我低下头。

“看得出你对小梅是真的好。”她说。

“星期六可以再来吗?”我恳求。

她点点头,也已对我产生了不能解释、浓郁的感情。

爱梅同我说:“阿姨,你给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远远不会忘记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岁还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时已没有巧克力了。我鼻子发酸,忍泪告辞。

方中信亲自驾车来接我,我一脸油腻,衣服都为汗所湿,外婆家气温与湿度两高,不到一会儿就蓬头垢面,踏进老方的车子,如进入另外一个清凉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这人凭什么可以有这么大的享受,我迁怒于他,瞪他一眼。

“有没有劝区女士进医院检查?”

“我真不知怎么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他发急,“你还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个非常固执廉洁高贵的人,很难接近,你不会明白。”

“你的外公呢?”

“我没问,陌陌生生,怎么问?”

“饭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还是把真相说明算了。”

“她能接受吗?”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话她会当我神经不正常,以后都不让我接近爱梅,那时怎办?”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乱骂,同你不客气。”

“对不起。”

我挥挥手,托住头。

“你的外公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离开了她。”

“去哪里?”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个女人或许,我只知外婆独自把母亲带大。”方中信不再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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