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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5)



他的表情恻然。

我的鼻子发酸,看着窗外、过很久很久,老方问:“要不要出去吃顿饭?”

我摇摇头。

他说:“我已有十多天没出去吃饭了,闷得要死。”

我纳罕,“出去呀,你为什不不出去?”

“一个人怎么去?”

“那么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为什么不陪我?”

“我没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们的食物我不爱吃。”

“你完全不会享受。”

“也许你说得对,科技越进步,生活细节越是简单。”

“今晚你打算做什么?”

“看电脑上的综合报导。”

“你指电视新闻。”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成日价蹲在屋里,象老僧入定。”“老方,为什么定要我陪你?”

“你难道全没有嗜好?”

“有,开快车。”

“我把车借给你。”

“这种落后的车我不会开。”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车。”

“老方,不行哪,叫人发现了我更难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发呆不象话。”

“你的家居很舒适,我很满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你。”

我喃喃说:“如果我娘家有这里一半那么好,母亲就不必吃苦。”

老方说:“陆宜,我向你保证,我会照顾你母亲。”

“你真答允?”

“一定。”

“看着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点不欠缺?”

“我会。”

“老方,我如何报答你?可惜我没有法宝,又不懂点铁成金——”“你真想报答我也容易。”

“你这个花花公子,可不准说过不算数,三分钟热度。”

老方啼笑皆非,“陆宜,照顾她不需我亲力亲为,是,我没有耐心喂她吃饭,或在她临睡前读故事书,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钱虽非万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我可没有治秃头的方子。”

老方凝视我很久很久,我开始有点不安,胃液受惊地搅动,他是个鬼灵精,不是要把我交给国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动什么脑筋?”

他笑了,很温柔的说:“你是一只蠢母牛。”

他从来没停止过侮辱我,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经习惯,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戏,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烦闷,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倒不一定是为他的钱,说是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面颊,“你蠢得人家卖掉你你还帮人数钱。”

“只是譬喻吧,没有人要卖我吧,”我不悦,“你别老吓我,我会多心。”

“你放心,陆宜,我断不会想害你。”他忽然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结果晚上我们没出去。

他买一种瓜回来,冷藏之后让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脸全埋到瓜肉里去,看得他哈哈笑。他有一丝忧郁,“这种叫西瓜的东西不会绝种吧。”“这是西瓜?”我一证,“西瓜哪有这么好吃?”

老方说:“听你形容,真不要做未来世界的人,什么都没有,即使不绝种也变质,一点享受都无,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进步,但越先进生活反而越贫乏。”

我不语。

他补一句:“而且女人越来越笨,连最可爱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异能?”

他又静下来,伸手在我额前点一点。

旧式电脑上的报幕员大声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国‘辛康’四一三型通讯卫星今天飘入大空,加入其他环绕着地球的数以千计人造太空碎片。本国太空人昨天未能把这卫星送入有用的轨道。空中防卫指挥部负责侦察对北美洲大陆的天空及太空袭击,它形容太空‘实际上是一个垃圾箱’。该指挥部计算,太空约有三千件金属物体——火箭碎片、无用的太阳能屏、‘死了’的人造卫星以及各种废金属。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空的一条对地静止轨道上。它们即使不是无限期逗留该处,也会逗留许多个世纪。最危险的碎片是位于距离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轨道上。这些在低轨道的碎片,有许多在降至地球大气层时便焚毁及解体,有时则会坠在地球上。自从世界第一颗太空人造卫星,‘人造卫星一号’于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发射后,约有一万件碎片物体脱离轨道。坠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却不清楚。太空总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时,不要在太空丢弃任何东西,‘即使是一个扳手或一支笔’,因为它们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灾难。”

真惊人。

侧头着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点没有注意这段新闻,嘿,还说我笨,他自己才愚不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将来吃苦的还不是普通人,但一天没事发生,他们一天不去想它,大安主义。

科学家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大胆,结果市民开快车不小心便会走到五十年前去,有家归不得。

我气愤。

是,我是不必担心孩子们,他们有国家青年营,我亦不必挂念老伴,他有电脑伴侣,我只是替自身不值,在这里要什么没什么,一切要待朋友施舍。

我说:“老方,教我用通话器,我想与母亲说话。”

他放下酒杯,“现在的母亲,还是将来的母亲?”

“小爱梅。”

“你见她已经很频密了。”

“我很紧张,不知道外婆几时发病。”

他太息一声,“所以,能知过去未来有什么好,有什么用?你根本不能改变注定的事实,反而担惊受怕,吃不下睡不着。”

我不语。

“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我要休息,”他说:“人家喧茜厂每日可以制造两百五十万颗巧克力,方氏远远落后,真得召开紧急会议。”他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抽屉里有现钞,城里有一个很精采的中国画展览,我可令司机送你去。”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随你。”

他进房去。

第十一章

老方将来会与小爱梅亲密相处,她一定对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没有留意母亲的申诉。唉,瞎忙,老方骂得对,成日对牢一具电脑做事业,老板升我一级,给一点甜头便兴奋得似拣到骨头的小狗般吠叫起来,乐得团团转,把身边最宝贵的东西全忽略了。

让我看。

老方今年约三十岁,五十年后他也不过八十岁,在我出生那年,他应是五十四岁。

但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跳起来,心都凉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

那意思再简单没有。

他没活过五十四岁。

我呆住,多么可惜,这么活泼爽朗能干的一个人才,如果能够长命百岁,一定对社会有贡献。

即使在五十年后,我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他这种性格的人,越老越可爱,越老越风趣,不但与我能玩在一起,甚至与我的孩子们也能相处。

我为老方难过起来。

“陆宜。”

我转头,老方没睡着。

我强笑,“不是说明天要开会?”

“陆宜。”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观,一额的汗,我一惊,他不是笨人,难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陆宜,我不会有机会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动,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勉强的说:“也许你同我母亲闹翻了,也许你没有良心,在我母亲成年后就与她失去联络。”

“不。”

“别太肯定。”

“以我这种脾气,即使失散,寻到天脚底,也要把你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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