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番外(101)
星临不断向下翻。
老人的念想与情感全部凝在笔尖,诉之纸上,再往后看,家信动辄洋洋洒洒五六页。
直至翻到最后一张,惯常唠叨的家信却倏而空荡了起来,只一句横在纸张中央,力透纸背——
——「行知,你万万不可踏出鹿渊书院。」
柳行知的一摞家信翻到底,从拙笨的字迹满一页,到洋洋洒洒六张纸,字迹日渐相仿的轨迹显而易见。
“柳行知花了不少功夫教这老人家写字,”星临道,“可惜我们找到那他们的草屋时,也没看到信里说的那颗月季。”
云灼从星临手中接过最后一封,看过后沉默半晌,开口道:“这些信按照时间的顺序存放。栖鸿残沙交战,危恒染上烈虹,上任城主重伤濒死,至云归求医失败,栖鸿与残沙两方仇恨激化,再到第一个书院学生失踪……到这不对劲的最后一封,屠杀已经蓄势待发了。”
说着,云灼将信归于柜中原处,放成整齐样子,神情淡得像在整理遗物。
星临看着云灼的疏离神色,读着他剧烈的愤怒数值。这样的反差星临已经开始习惯。
第49章 荣耀
星临盯着云灼整理书信的手指,余光忽然刮到一团影子。
在柜子深处的角落里,余留一团模糊的小小黑影。
星临将其小心取出,发现是一个纸团,他正要展开,只觉一点温热砸落在手背,顺着指缝滑下。
他疑惑地抬眼,借着孱弱的光晕,看见了扶木泛红的眼眶。
扶木一手把眼泪狠狠地蹭在黑手套上,皱皱鼻子,佯作无事道:“继续继续。”
星临看着扶木被眼泪浸润的异瞳,没有继续手上动作。
“闻折竹为什么要你来这里?”星临问道,“那纸残页的委托,是他带回日沉阁的,依照他对你的了解,必然知道你一定会跟来。”
云灼立即低声道:“星临。”
扶木垂下视线,避开星临探究的直视目光。
星临心领神会地闭了嘴。
扶木摇摇头,脑袋垂着,嘴角是苦笑,“我跟他说过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话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手套蹭得他眼皮通红,像在认错。
“每次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闻叔只看着我笑,从不赞同,也不反对,我从来都看不懂他那些沉默。”
扶木站在泛黄纸张铺陈成的地面上,承载旧梦的大殿里到处都是阴影。
“我说过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原来他早就做过了。”
这里白骨沉寂,扶木站在闻折竹一片狼藉的往事里,抑制不住决堤的悲伤。
对鹿渊书院施行屠杀的镇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杀死了怎样的一群人。
这些已经逝去的年轻生命,在世时与扶木做着同一个梦。世人皆知鹿渊书院入院考核严格,却不知要加入鹿渊书院,不仅要工艺方面的造诣,更要明辨是非的勇气,只有能放下耳濡目染的仇恨的人,才会踏入鹿渊书院,去追随顶级偃师,去践行同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宏大而不切实际,一场战争过去,在闻折竹面前烂得稀碎,满地尸体与灰尘告诉他,路遥马亡的梦实则脆弱不堪,仇恨反扑之后,只剩一地狼藉来做祭奠。
日沉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扶木赞叹过无数次闻折竹精妙绝伦的技艺,好奇过太多次闻折竹避而不谈的过往,描绘理想时,他看不清闻折竹眼底的忧虑。
扶木一手按在胸口,多层布料之下,是吸引他来到这里的珍稀图纸,上面描绘的不仅仅是一颗精妙的零件,也是令他神往的未来蓝图。
而这纸残页引出往事,闻折竹将那些他说不出口的,全部展现在扶木面前。
“高精工艺原本可以在这里发展,鹿渊书院原本可以成为最长远的愿景,那些人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
星临静静看着扶木,看他渐趋崩溃,世上最不能经常设想的一种可能,就是“原本可以”。
星临开口道:“他们看得见,只是他们不在乎而已。在他们的狂热的使命感里,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人类的恨总是比爱深刻,什么工艺与愿景,在那些人眼里,全都不如敌人的一捧血来得有温度。
星临一颗心没有波澜,他挨上扶木肩头,让扶木方便借力,防止他因情绪激动而站立不稳。
他一只手展开在手中拿了许久的纸团,这是木柜深处那团模糊黑影,纸张皱皱巴巴的纹路里,是真正属于柳行知的字迹——
——「就算我躲在书院,也于事无补。镇上大家都知道我与爷爷相依为命,必然会动伤害爷爷来逼迫我的心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知爷爷愿不愿意去寻沧都城?听说寻沧国覆灭后,那里成了无主之地,我们可以去那里寻个住处,在屋前重新种一颗月季,听说都城的阳光好,花总是会开得很好看。今夜到镇子南头等我,我们一起离开,爷爷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