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春阳·别篇·九秋· 续篇· 青霜筵(3)
没人知道我为何巴巴地跑到黑手党大本营来,干这营生。我自己都不晓得。
也许只因这同我从前岁月迥差千里。从前,从前我是个FBI。曾经的联邦政府医务官。而今我只是HITOMI夜总会的老板,灯红酒绿下,空余一双蓝色的眼,如旧。
我想我只是忘不掉那个人,那些事。这一生,拼尽这一生,我能不能原谅,能不能忘掉。我不知道。
后来,我终于可以知道。
那家夜总会的招牌,HITOMI。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意思。
夜很深的时候,或者,凌晨接近关店的时候,调音师会放一张单曲。清朗沉润嗓音,用听不懂的东方语言,唱出恋恋于浮光的调子。高音时辗转清扬,而老板会走出来,细听,或者捧一杯酒,沉吟。
HITOMI的老板是个年轻混血男人,三十出头年纪,容貌颇美,笑容极好看,却不常出现。店里大小事务有一对美女掌管。缪斯乔是领班,短短的寸发染成酒红,身材好到喷火,常穿了吊带丝缎长裙,妩媚游走,一笑花枝乱颤,手腕却出名的狠。而经理是长发冷艳的美人,哀绿绮思。地道英国女子,有绝秀轮廓,清晰姣好唇线,却几乎从不笑的,一径雪白衬衫黑缎领结,笔挺男装,傲骨清姿。
来HITOMI的人都晓得,这两个罕见的女子是一对。有人喝到忘形,便直勾勾盯住她们大叹,难怪我们找不到好妻子,真是可惜。
言到此也罢了,再多说,会给扔出去。
没有人晓得,HITOMI,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2008年的夏天有很多事默然发生。战火点缀下这个蓝色星球的皮肤依然千疮百孔。雨林依旧倒下,生物依旧分分钟灭绝。而泰晤士河清澈胜过往昔,奥运欢歌奏响在期待已久的中京城。幸福和哀绝永远与世长存。
即使这个世界毁灭,也不会改变这个世界。
意大利的空气燥热,溢出柑橘甜香浓郁。白花如雪。
巴勒莫的夜。黑丝绒夜空停了一弯碧蓝的月。
那个夜晚没有蓄意讲述一千零一夜的传奇。离当初的某个时刻也已差之千里。然而,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夜已深。
人已寂。
零散半醉的人相拥或者踉跄,安坐或者离开。人客寥落。
调音师依旧去放那张熟悉的CD。之所以放连自己也听不懂的音乐,不过因为遵了老板意思。而年轻俊美的老板就在附近,阴影中沉吟微笑的男子。
原是一切依旧。
乔亲自送酒过去,吻他的额。“你的酒,拉塞尔。”
他笑着谢过。
原是并无不同。
那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动作很快,长发随了风,在磨砂玻璃门上擦出轻微如笑的一声。
那时某个人正斜斜地倚在雕花铸铁楼梯上,黯淡注视全场。
他的杯陡然滑落,幸亏另一只手正撑在下面,灵活抓住。半杯酒却凌空洒下。是红酒,血珠儿般溅碎,纷纷扬扬零乱。哀绿绮思皱眉,抬头看他,安静走上楼去。
他俯在那里,怔怔凝视。女子在他身后静立,一言不发。她注意到那个吸引了老板全部心神的人。
一个年轻而艳丽的男人。清瘦,高挑。散顺长发,染着一种在灯下亮莹莹古怪的蓝。哀绿绮思安静地看着。他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走路的姿势,他坐下来时文静自然的环顾,或者其它什么。
很难细述的感觉。这个衣饰舒适时尚,容貌甚至称得上艳丽的男人。很奇怪的,他让她联想到动物。
他的艳,是兽性逼人的艳。
而她发觉自己的老板已经呆了。搁在楼梯扶手上的腕子只是咯咯地抖。她叹口气,拿过他手里杯子。
“给我,别砸了它。”
他陡然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她凝定地看他,那张突然憔悴下来的脸,再叹一口气。
“无论是看见鬼魂还是旧火焰,都拜托你冷静一点。拉塞尔。”
他无力地握紧手指,后退一步,不敢抬头的姿势,然后挥了挥手。
“哀,帮我叫乔来。让她……那个蓝色头发的人,你看到了?”
“我不是瞎子,老板。你想知道什么?”
“……替我打听一下,他……”他用力蹙紧眉头。哀绿绮思怜悯地看他,轻声说,“滚回你的办公室去吧,奥立维·拉塞尔。”
他缓缓露出一个苍白感激的笑容。
片刻之后,那酒红色花火般的美艳女子款款踢开门,径自坐上他整洁的橡木书桌。她伸手拍他低垂的额头,“老板,还活着?哀说你被晴天霹雳击中了。”
他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乔盯着他那双透明般的蔚蓝眸子,低笑。“那人真他妈的混蛋。”她把一张钞票摔在桌上。“我说请他喝一杯酒,他居然给我这个叫我滚开。”
他怔怔地发呆,乔冷笑,“你认得那人?东方人模样,意大利语够熟,可是很奇怪,居然听不出口音。”
他嗓音沙哑,目光焦灼渴望。“还有什么?”
“老板,你着魔了?还是发高烧?那副见鬼的表情。”乔微微挑眉,“问他名字,他只说姓苏。苏。”她玩味地重复,“哪里的姓氏?Porcelain?还是越南,或者韩国?”
他陡然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乔吓一跳,染了精美蔻丹的十指尖尖,用力拍打他。“喂,老板,你没事吧?”
他深埋了脸庞,沉沉摇头,半晌才抬起。乔盯住他的瞳孔。他平静地起身,指尖敲敲桌面。“给他免单。如果他问起,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任何事。”
他缓慢地拿起外套穿上,仿佛那是中世纪沉重无比的铸铁盔甲,然后对了乔无力地笑一笑。
“同哀说我不舒服,先走了。”
音响里一张旧时的CD在转,反复无休。空荡荡房间里荡漾暗色流水般温柔妩媚歌声。那一道迷人且无法猜度的声线,在玩耍高音时益发柔滑纤丽,仿佛女子,过渡下来,却恢复沉稳淡漠男声。
“……Put my face in your hands/Touch my hair with your lips/Give me your kiss/Give me more/Please do not tell me all……”
他坐在阳台上,夜色渐退,晨光却依旧遥远苍白。天边游荡一线憔悴水蓝波纹。
他和着歌声轻轻地念。
“Let me……enjoy my soar.”
烟似乎未吸几口就已燃尽。他狠狠摇头,一只手掐紧另一只手腕,直到那股不可抑止的酥麻痛楚蔓延开来,握不住指间的烟,无力掉落。
他咬着舌尖,呻吟般叫了出来。
“HITOMI……HITOMI……”
那是你的名字。我所相信过的,你的名字。
歌声陡然断止。空气被折得狠狠一荡,沉静突如其来,布满房间,濒于窒息。那一瞬,心脏的部位,仿佛穿透了一根细长的冰凌。
他抬起头,用那个恋恋不舍的姿势看了一眼缓慢涌起的晨光,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去。
身后的客厅里,那个人安安静静地立着。那个姿势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停泊在那里了。
纯血统东方人柔和清秀轮廓,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被阴影涂上一点苍白,透尽恍惚。
那身形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单薄。
垂在肩上的长发,莹蓝。
他的手指从STOP键上缓缓离开。
交换彼此视线的时间,大概也不足一秒钟。
颜苏同。
晏雪匆。
让我们说些什么才好。
晏雪垂下眼睛,把手边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向后推了推,起身。他又开始咳嗽。神色憔悴的前医生十分明白,这是接连吸掉两盒MIST之后的正常不良反应。
他把揉皱的第三盒烟扔到一边,对着客厅里那幽灵般的身影微笑。
“你可赶时间?不然的话,容我打理一下可好。”
冷冷地回答了他的,是和CD里没有太大差别的淡漠嗓音,带一点不落痕迹的柔软。
“请便。”
晏雪保持那个微笑,走向浴室。他忽然回头,看着他,“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