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春阳·别篇·九秋· 续篇· 青霜筵(4)
他用那种注视素昧平生的疯子般的眼神死死盯了晏雪一刻,忽然垂下眼帘,一个过于轻巧的动作。他转向一边的沙发。“有报纸么?当天的。”
晏雪耸了耸肩。
之后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发梢的水珠在柚木地板上滴出一圈圈细小泪晕。沙发边那盏高脚弧形座灯亮着,淡淡的光,透明纤细的质感。
那个人就在灯下,蹙了眉,跷起的膝上放一份报纸,眼神若即若离。
晏雪走近,随随便便地坐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继续擦头发。水珠洋洋洒洒溅上报纸,他看见面前的人轻轻扭曲了唇角。
他注视着他,轻轻地说,“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颜苏同抬起头,扫他一眼。那一眼毫无内容。他用那种四平八稳的音调回答,“你管不着。”
晏雪慢慢放下毛巾,苦笑,“……我到底该怎么叫你呢,亲爱的?”
……Inuki?还是颜苏同?
颜苏同的肩头不明显地僵了一刹。他盯着报纸,不做声。晏雪缓缓伸出手指,轻触他脸颊。他一动不动。晏雪将掌心贴了上去,一点点轻柔摩挲,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他抓住颜苏同双肩。居高临下地,他看着他,用那种极轻极细的音调,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颜苏同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不做声。晏雪用力摇他,他陡然皱眉,一把搡开了他。
晏雪后退一步,膝弯撞到茶几,晃了一晃,骤然平静下来。他看着颜苏同,轻声说,“对不起。”
咫尺的灯光,在黑暗深处燃成一簇幽幽的水银色火焰。
两双眸子,吊诡对视。
一双黯淡刻骨的深墨。
一双汹涌震荡的清蓝。
静了半晌,颜苏同看他一眼,起身便离开。晏雪一把扯住了他。
他回头,冷冰冰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晏雪有瞬间的僵硬,然后突然一把扯住颜苏同的长发,顺势拉进怀里死死抱住。他盯着他纯黑的眼睛,似乎想要将他看透。
他比记忆中更加瘦弱单薄,也更加冰冷。
让人禁不住想要用温暖体温熨透的冰冷,分外可怜。
颜苏同无声无息的扬起肘弯,狠狠撞在他胸口。晏雪发出一声沉重喘息,双臂顿时软了下来。颜苏同就势挣脱,抢出一步。晏雪按着胸口,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窒得说不出话。
半晌,他缓过气来,低声道,“你干嘛不杀了我。”
他听见颜苏同冰冷轻巧的嗓音。“没那个必要。”
“那你究竟为什么而来……来我这里。”
他沉默,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转身便要离开。晏雪陡然直起身子,猛扑过去抓住了他。
他重新用那种近乎困缚的姿势紧紧搂住了颜苏同,那个动作霸道而绝望。他低低地,接近恳求地垂下了眼睛。
“……留下来。”
“放手。”
晏雪凝视着寸许之遥的他,秀美脸孔如此清晰。那是同四年前毫无分别的容颜,仿佛某种不可辨别的魔法阻隔了他身上流逝的时间。
那种寂静和冷漠一如当年。他抱紧颜苏同,近乎狂喜和绝望地呻吟着,“求求你……别走。”
他得到那个镇定的回答。“我叫你放手。”
他绝望地叫了出来,那个独一无二的咒语。“……HITOMI!”
芬兰匕首洁净惨白的刀锋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银灰,抵在他喉头。颜苏同安静而漠然地注视着他,手腕微微用力。晏雪清楚感觉到那寒气浓重的刀刃在自己皮肤上凝定停留。作为一个专业医生,他明白这样致命的刀锋可以毫不费力地切开任何动物的喉咙,他甚至知道那会留下怎样的伤口。
只是无法放开,即使怀里拥抱着的是残忍且冰冷的幽灵。
他呻吟着念动自己的咒语,那个唯一可以拿来相信的名字。
“瞳……瞳。”
就算终将放手,就算明知不能拥有,可是这一分这一秒无法说服自己,理智无济于事。过往冤仇深切,可是他近在咫尺。无论如何,毕竟是曾经梦想过相伴终身的那个人。
就算无法原谅,仍然想要切实地拥抱住他。爱念根植于幻觉深处,这一刻只当他是梦境赏赐的礼物。
这样说,就可以抵消自己本意中的忏悔和怨怼么。
颜苏同咬牙移动手指,刀尖在晏雪喉头擦出一丝血痕。他盯着晏雪,那眼神足够明白。
晏雪轻轻垂下眼睛,梦呓般叫他,“你为什么而来,瞳,你为什么要来?”
颜苏同脸色苍白,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
如果让他的血就这样漫过刀锋,滑下血槽,再浸润手指。
一切也就都宣告结束。
无法回答的问题,再也不必启齿。那一段令自己懊悔的记忆从此便从世上彻底消失。灰飞烟灭的,岂止是晏雪匆这个人而已。
……这样做,可不可以?
如果能够解答他无法回答的,晏雪提出的那个问题。
他狠狠地咬紧嘴唇,陡然振臂,格开晏雪的怀抱。他迅速收起匕首,漆黑的眼睛在阴影中丝毫没有发光。
他轻轻地说,“你真让我恶心,晏雪匆。”
晏雪有轻微的颤栗,他死死盯着颜苏同,半晌说不出话。
“我懒得对你动手。败类,就这么简单。”
晏雪深深叹息,绝望地闭起眼睛。“要多少钱你才肯杀一个人?”
颜苏同微微一震。晏雪轻柔微笑,“还是,你只肯做德鲁伊的狗,杀无辜的人。”
一个耳光狠狠掴在他脸上。
—Inuki—
那一瞬我根本无法自制。这让我无比愤怒,对自己。
是他,居然是他,撩拨得我怒火高涨。他的头被我打得侧开,整个人也踉跄跌出一步。他吃力地转过头时,嘴角已经涌出血丝。
然后他突然走上前来,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一声清脆响亮仿佛炸裂在脑子里。血涌上来,好半晌我眼前都一片昏黑,之后知觉才分期分批慢慢归来。头壳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麻木得让我忍不住怀疑它是否存在。我不想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力气。浑身血液直冲头顶,我四肢冰凉。晏雪匆,他居然敢这样对我。
那一个耳光清楚明白告诉我,他恨我,像我恨他一样深。
凭什么。凭什么。
可是现在我恨我自己,自取其辱。为什么我还要来这里,还要见他。当那个红色火鸡般装腔作势的女子给我免单的时候我就该离开。不,我根本就不该走进那扇门。根本就不该看到那被闪亮灯光环绕的招牌。HITOMI,HITOMI。也许我早该料到的,没有太多人会在西西里岛上大张旗鼓地用一个日文字当作招牌。
我诅咒那个名字。我诅咒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我要去打听她的老板,并得到答案。为什么我会来到他的房间。该死的,那时候他坐在阳台上,疯狂地抽烟,像个智障一样听着我的歌发呆。
为什么我没有在他发现之前离开。
我后悔得想吐血。而我已经感到嘴角破裂的痛楚,灼热湿润的血,仍然是那种我在从前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尝到的味道。
这让我陡然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在那一瞬间,我的血几乎完全冰冷,而他几乎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有太多种在一瞬间杀掉他的方法,每一种都绝对有效。
可是在我下定决心出手之前,他做了件我想不到的事。
他居然扑了过来,再次抱住我。他带血的嘴唇冰凉颤抖,紧紧压在我火热灼痛的脸颊上。与此同时,他的泪水也染了上去。
他的吻是冷的,泪却是烫的。
他轻轻地说,“瞳,杀了我吧,求你。”
—Olivier Russell—
那一瞬他像狼一样咆哮起来,声音拔高到撕裂。
“去你妈的……你也配!”
他拼命挣扎。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在迷乱中。以他的身手,我根本抓不住他。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打了他。我怎么打了他呢。撕心裂肺的痛袭入我心。我看着他半边脸颊渐渐淤紫,那种颜色就像上等葡萄酒在阴影中荡漾的涟漪。我忍不住抱住他,吻了上去。那一瞬间我唯一能够想做的只有这个,罔顾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