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48)
元和元年,萧寻章初临摄政位,权柄尚不稳固,各路世家虎狼环伺,亟待重振皇威,将那些逾矩的野心都打压下去。皇权在交接时最为薄弱,却也最适宜拔除累朝痼疾。
于是,庶妃庙是萧寻章在元和元年给大郑朝立的第一条规矩。
被他发落回原籍的第一批官员中,滇远路的占比已然不小了,虽都是些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鱼小虾,却意外地擅长经营人际,远在边陲,依然能拐上九曲十八弯,与郑都中的高位搭上关系。
蠹虫暂缓眠,待时重入林。寄禄官们回了本家磋磨两年,终于在元和二年重新寻得了可趁之机。
元和二年,淫雨霏霏。一向闷声不响的滇远路连发三道折子入都,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在萧寻章未曾察觉的地方,另一笔交易在暗中达成了。
不日,无数异客涌入滇远路,带来了堆山填海的雪花银。
很快,程、祁、裴三家便出手巨资,将灾民田产尽数侵吞,美其名曰愿散家财,为百姓纾解一时燃眉之急。
可卖得实在太贱了。生民仍饥馁,无田以为继。于是只得四处出卖并不富余的力气,暂缓腹中饥饿。
他们也不曾料到,收下了自己力气的善人,胸膛中却长得一副蛇蝎心肠。彼时仍对未来满怀憧憬的眼神,逐渐在曾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变得麻木混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埋葬了自己的灵魂。
而来到滇远路的外来客,却很快获得了新生。他们得到了滇远路的户籍,有的还能挑选到一个自己喜欢的新名字。他们凭靠着无牵无挂的新身份闯荡,入伍或为官,一步一步见到了更高处的天地。
滇远路也藉由他们,从未被郑都遗忘。
上千万两雪花银又入了郑都,太后的金花银满溢出来,回流去了盛家。
覆着黑布进京的车马,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度支司的库房开了又阖,账册增删几页。
麓北寨的山匪与大契胡族把酒言欢,说至兴起,忽地起身,满脸通红地打着赤膊,抗起流光若新的大刀,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演起武来。
过后又醉意上头,歪歪扭扭地爬上马背,跑不出几步远,身子一歪,浑身酒气地滚落在草场中,震天的鼾声惊走了马儿。
谢怀御轻轻蹭着萧寻章的手背,说:“命里不该他们的,都得尽数吐出来。”
萧寻章垂着眸,说:“该吐的人,可还没全部处理干净。”
“义父是说......”谢怀御眼底闪过一抹戾气,说:“大契。”
“大契,”萧寻章说:“还有大燕。”
室内陷入了寂静,萧寻章和谢怀御各自沉思着什么事情,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件事。
数年来,大郑上下最为忌惮的就是相接壤的大契,什么地方的折子都敢压着,唯独上表“大契”二字者,即便只是平平无奇地报个平安,也必须及时呈到御前,生怕一个没看住,乌契族就响起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再越过边界,长驱直入。
然而全大郑上下,再没有比此室中二人更熟悉军务的了。他们心如明镜,对大郑来说,外部最大的威胁并不来自大契,而是那个远在草原上的大燕。
胡族游牧为生,扎不牢根,自然也立不住规矩,长久以来便难以建起稳固的政权,骨子里都是风沙吹出的好勇斗狠。
那些马背上的剽悍首领,却总想像踩在地上的汉人学一学,为何汉家的天子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却依然能使得王朝动辄绵延数百年之久。
因此,乌契所占去的平襄路并不大,他们也要学大郑,自命“大契”。
而戎奴与九越合族,他们的新首领阿勒苏定名草原政权为“大燕”的原因却是
——“我要取代他们。”阿勒苏双眼猩红,布满血丝,对着阿娘恨声道:“乌契要我的性命,我就要夷了他们全族。然后再杀进郑都,亲手割下萧寻章的头颅,祭我阿爹。”
那一年,阿勒苏十六岁,才在定安府城下失去了父亲。
成棠帝末年,戎奴首领图木圭为主帅,带领戎契联盟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无城不克,不足月余,便兵临首邑定安城外。
图木圭骑在马上,在军阵前来回扫略,片刻后,目光定在了阿勒苏身上。
“阿勒苏,你看到了什么?”
阿勒苏昂首挺胸,目光灼灼,说:“我们的新城池。”
“还有呢?”
“我们将拥有一座无与伦比的行宫。”
图木圭扬起马鞭,指着城上太阳,说:“还有这座行宫主人的头颅。它将被割去眼皮,挂在城门上,却再也看不到他亲爱的子民们,只能靠耳朵日夜分辨他们的嚎哭,听着他们被永远留在这座城中。”
阿勒苏嘴角上扬:“我们将拥有他所有的城池。”
就在这里,在同样的位置,父亲的鲜血喷涌而出,淋了阿勒苏满头满脸。
阿勒苏怒目圆睁,从一片血色中看到了一杆银亮的长枪,持枪的人身上甲胄却锈迹斑斑。那人注意到阿勒苏的目光,冷厉地转过身,拽起缰绳,持枪冲了过来。
谢居衡双腿夹着马肚子,侧出半身,一手牢握着缰绳,另一手持枪指地,马行得很快,几乎拖出了一路火星。
阿勒苏眼前猛地被扬起一片尘沙,一点寒芒从中直刺命门。阿勒苏本能地举起弯刀,劈了过去。
本该短兵相接的位置,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金戈相撞声,阿勒苏挥砍的力道过大,整个人往前扑在了马背上。
怎么回事?阿勒苏有些茫然。
尘土下降后,阿勒苏看到了谢居衡从马背上滚落的尸体。
三道暗箭取了他的性命,道道直指喉管。
谢居衡双眸不阖,死死地盯着地面,从口中溢出黑血来。
是毒!
阿勒苏朝某个方向看去,乌契的首领冷冷地放下长弓,又隐入了诸军的掩护中。
阿勒苏夜半在营中惊醒,父亲的尸体不断在睡梦中刺激着他,他感到自己满脸都是滚烫的血液。
阿勒苏屈起腿,头埋进膝盖间,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躲藏。
却并不安静,营帐外的响动越来越近,阿勒苏警觉地抬起头,摸出枕下匕首,翻身下了榻。
阿勒苏的营帐猛地被挑起,阿勒苏旋身移步,几个交手之间,卸了那人的长刀,手肘扣着他的脖子,把人拽进了营帐。
阿勒苏力气超乎想象的大,任凭杀手如何挣扎,他只死摁着不动,杀手被他掐得几乎要窒息。
阿勒苏摸黑吹亮了火折子,就着燃起的光,他认出了杀手身上乌契的标记。
他不再犹豫,拧断了杀手的脖子。当机立断,连夜清点戎奴余部,带着人逃往了草原深处。
戎奴的母亲、妻子与孩童,都被留在了草原驻地。阿勒苏找到了阿娘,递给了她装着父亲首级的囊袋。
阿娘侧过身去,不让其他人看到脸上神情。她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却并不落泪。
“你待如何?”她问。
“我要取代他们。”阿勒苏咬着牙:““乌契要我的性命,我就要夷了他们全族。然后再杀进郑都,亲手割下萧寻章的头颅,祭我阿爹。”
“好。”阿娘牵过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说:“跟我走。”
阿勒苏领着余下部族,进了草原的更深处,那里寒风凛冽,那里终年不暖,那里有阿娘的母族——九越。
阿勒苏跪在外公面前,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褶皱。良久,他开口道:“九越与戎奴旧部草场间,横亘着柔桓。”
阿勒苏重重地磕了下去。
老人叹口气,说:“依例,一人一匹主马一匹副马。去吧,柔桓在西边。”
“外公,斗胆问一句,水源离柔桓驻地相隔多远?”
老人报了个数字,阿勒苏再叩首,退下了。
萧寻章此刻正立在皇帝寝宫外候旨,陶道常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身后,同样等待着殿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