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26)
再后来,画面中的人群分成了两边。一拨人簇拥着高台上的“神祇”,而那神祇背后的光环恰是由无数信徒推起的人造之物;另一拨人穿上了铠甲,拿起了长剑,村落的炊烟变成了战场的硝烟。
人们学会了信仰,也学会了战争。
画面中部是帝国首都繁荣的城市景象,标志着库诺大陆的文明走向鼎盛。而在华美画卷的角落,蛇身与人骨和锈蚀的兵器纠缠,洪水与冰川一点点逼近城池与农田。
繁荣之上,无尽的战争又将那些美好安宁的画面一一撕裂。无主的战马踏过哀嚎的难民,颓圮的宫室间燃起熊熊烈火,陷入绝望的流民堕落为无光者,衣衫褴褛的掘墓人将瘟疫死者拖进墓坑。人祸已超越天灾,成为人们面前最可怕的劫难。
画面的最上端,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地震、天火、海啸、冰封,人和其他动物一样,只能在灾变中苟且求生。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悬崖上伸出的枯枝,双腿却被血肉结成的藤蔓缠绕,生存也变得遥不可及。
而世界之蛇冷眼俯视着历史的轮回,仿佛万物的生死兴亡都与它不相干。那双冷漠的眼睛也俯视着圣殿,俯视着站在它面前的海格和萨缪尔。
萨缪尔感觉自己正在与世界蛇对视。
出乎萨缪尔自己的意料,此刻,他感觉不到任何畏惧——他就站在这里,触碰着浸过血、伤痕累累的大河之骨,离最后的决断只有一步之遥。
萨缪尔低下头,盯着那段蛇骨,轻声说:“索尔缇曾经通过‘大河之骨’与世界蛇对话。我要重复这一过程,从它那里索取灾变的真相。”
现在,他是作为托雷索的族长站在这里,想方设法成全家族的古老夙愿,那些软弱的、彷徨的、自暴自弃的念头也都被抛到脑后。
但在海格眼中,他突然从“临时盟友”、“永远的仇人”变回了“萨缪尔”。
海格想,他终于理解了罗兰德与索尔缇分离时,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情感。
在这关键的时刻,一向不近人情的审判官只是平静地说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萨缪尔从未想过海格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毫无疑问,海格的明确态度给了萨缪尔更多的勇气。
据索尔缇和罗兰德所知,圣器“大河之骨”正是“世界蛇”的骨殖。古圣殿最后的守墓人死后,它离开了托雷索之血的抑制与调和,随之从几个世纪的沉睡中苏醒,用自然之力给人们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若要像索尔缇那样与圣器对话,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走进圣殿前割开的伤口还在渗血。萨缪尔单手解开包扎的布条,让新鲜的托雷索之血再次浇上干涸许久的圣器。鲜红的血滴覆盖了陈旧的血迹,一点点渗进蛇骨的缝隙,仿佛在暗喻萨缪尔与逝去先祖们的重逢。
天坑上方雷鸣阵阵,闪电撕裂了在洛格玛上空凝固了七百余年的白昼极光,也照亮了那副尽是无字谶语的巨幅壁画。画中世界蛇冰冷的双眼似乎眨了一下,竖瞳放着寒光,犹如猛兽的利齿、极北之地的坚冰、处刑者的屠刀。
它正居高临下审视着试图与“神”平视之人。
圣殿中响起一个苍老的、有如游魂的声音。
“自上一位‘守墓人’与我对话,已经过了七百二十四年又八十三天。不过,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瞬间。”
海格环视四周,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那截饮了血的蛇骨也安静地横在祭坛上。
萨缪尔知道,这是世界蛇在与他们对话。
对托雷索家族而言,世界蛇就是他们的神,应当以虔诚之心和纯粹的敬意长久供奉。但现如今,萨缪尔已经舍弃了信仰,以一种旁观者而非信徒的姿态与画中的蛇眼对视:“你……就是世界蛇?”
苍老的声音混入了飘忽不定的笑意:“神、至高之主、世界蛇、末日审判者……在不同的土地、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我有过无数个名字。你们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称呼我。”
萨缪尔凝视着壁画上游走的蛇形:“除了‘大河之骨’,我们看不到你的实体。”
“我不需要实体,那段蛇骨也只是连接我与这个世界的桥梁和传声筒。”
海格握紧剑柄,沉声追问:“你究竟是神,还是恶魔?”
世界蛇的笑声低沉悠长:“可怜的孩子啊,世界上哪有神?只是人们需要神罢了。我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现象,一组规则的化身。我没有意识和情感,没有喜怒哀乐,只有你们无法理解的职责。当然,我也无法理解你们。”
萨缪尔观察着海格的表情,唯恐他因世界蛇的回答陷入信仰崩塌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