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昭亦是深谙大哥脾性,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便是做了败寇,也绝不愿在他治下苟且偷生,此一番远去,吉凶难料,想来这一世是再难相见了。当年整整齐齐七个兄弟,有死的、逃的、圈禁的、就藩的,如今还能相对而坐的,只得他二人而已。昔日种种龃龉、恩怨,唯今不过一声叹息。
承昭目光幽远,良久,方又道:“你们倒是逃得顺畅,且不说宫中那处水道,便是这一路行迹居然也藏得严实,叫人好找。我却不信老大有这番能耐,他这人心比天高,断然想不到自己有落败一日,又岂会事前便寻好退路。”淡扫承徽一眼,“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未雨绸缪的本事,倒是小看你了。老大有幸,能得你这般维护。”
承徽不敢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逃命的法子本是给你预备的,我也不曾想会让大哥用上。”
承昭愕然挑眉,“甚么?”
承徽头越来越低,“大哥二哥合起伙来对付你一个,父皇在病中,神志又不清楚,我总怕他们抢了先机,你便活不成了,才做了那番谋划,万一大哥二哥得了手,你也可保得一命。谁知陈煊竟一早投靠了你,宫中禁卫都在你手上,大哥再怎么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我晓得大哥二哥不该害你,本是兄弟,相煎何急,你心中怨恨也是应该,可大哥一向待我甚好,我……我总不能束手旁观。我想着你既已胜券在握,那逃生密道是用不上了,倒不如便给了大哥罢。左右大哥羽翼尽殁,只剩他一个,再掀不起风浪,也碍不着你甚么。”
承昭错愕非常,一时出不得声,半晌,忽哧地一笑,旋即笑声越来越大,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笑声传到屋外,直将陈煊唬了一跳,自打这位主子登基起,再没见这般笑过,也不知七王爷说了什么,逗得皇上如此开怀。转念又一想,七王爷打小便会哄人开心,皇上从来只对着小七弟才有些笑模样,想是兄弟二人心结去了,故此皇上欢喜。不由松出口气,跟着笑出来。
承昭笑声渐歇时,只见承徽瞪大了眼看过来,一脸懵懂,忍不住又要发笑,咳了两声方压下笑意,道:“我只当老大于你心中更重些,竟值得你如此犯险相助,如今看来,小七到底偏着我些。”
承昭纠结了六年的心事一朝尽去,又是欢喜又是熨贴,只恨不能把人抱到怀里好生揉上一揉,目光中不免带出灼灼之意,如团火似烧到承徽身上,“既是我用不上的法子,让老大捡去也便罢了,你回来分说明白,我又不会怪你,何苦流落不归,叫我日夜惦念。”
承徽笼在这目光之下,倏地忆起三哥醉酒那夜,亦是这般噬人之态,只觉浑身不自在。当初不敢回宫,除却私助大哥逃遁,倒有多半是因此之故,只是这话却如何能宣之于口,只得又低了头,默不作声。
他不肯说话,承昭亦不计较,微微一笑,“罢了,好在你平安无事,这便跟我回宫去罢。”
承徽如何肯应,心中一急,道:“我不回去。”
承昭垂下眼帘,抿一口茶,“为何?”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承徽却知这一句已然惹得他不快,心思急转,道:“我私纵大哥出逃,涉谋逆之嫌,是欺君大罪,皇兄纵然不怪我,朝堂诸大臣却断不能坐视,不然何以正国法。皇兄若一味袒护我,又置忠臣于何地,彼时岂不叫皇兄为难。且我也惯了这闲云野鹤的日子,又何苦回去给皇兄添乱,不若便叫我在此罢。”
承昭不置可否,只将一杯茶慢慢品完,方道:“我生母早亡,多得母妃照护方有今日,母妃贤德,惜乎早逝,此乃我毕生之憾。再有数月便是母妃忌辰,我已令人拟旨,追封母妃为懿德太后,祭礼后迁葬父皇陵中。你数年不归,便不想去父皇母妃陵前看看?”
承徽向得父母爱宠,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一时红了眼圈,再说不出拒却之语。
承昭放下茶盏,起身踱至屋外,吩咐道:“回京。”
陈煊等侍卫已是吃饱喝足,闻言即刻整备车马。
小六子却不知自家主子是个甚么意思,又不敢越过皇上进屋去问,垂着手在门口干站着,一双眼直往屋里瞄。
承昭心愿得偿,兴致正好,见他这般模样,笑道:“去把你主子炒的茶都带上,满院子也就这点子好东西,旁的便都扔下罢。”
小六子直要乐出花来,一叠声应着,风似卷出两个包裹。
待承徽上了车,一行人马即刻往京城驰去。
岭南去京不下千余里,饶是良驹快车,亦足足走了半月有余,临近中秋,平京城已是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