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边有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平地,他们用来当作露营地。化妆组和道具组升起了篝火,一位素有酒坛之称的灯光师陈生抱了一箱啤酒下来,在晚饭过后开始发啤酒。何组不爱喝酒,啤酒也不太愿意喝,但陈生一个一个地缠过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野外有美酒,人生幸事!花影月影配美酒,须当樽前老!”
标准语尚且不清不楚,被他粤语的半文半白弄得有些头痛,何组只好笑着喝上了几口,他不满足,说道:“饮埋,饮埋!”何组只好把一瓶易拉罐都喝了下去。他又满足地奔到下一个人那儿纠缠,到了最后吼道:“他给西将去了哪里!”
何组不知道他在叫哪位,他于是又叫着:“小武去了哪里!”
“陈生来敬酒,他肯定跑了呀。”道具的吴生笑着说。
“走去了哪里?”
“陈生,饶了他吧,他明早要拍戏。”
“饶不得他!”
陈生在溪边找到了林武,并且一定要他喝下自己敬的酒,林武为难地请求他,说自己不能喝酒,陈生不愿意。导演出来劝说,灯光师说他要不喝明天就罢工了,林武只好喝了。
喝酒之后不到一刻钟,林武钻进了帐篷。何组被分在和他一个帐篷,见陈生还四处劝酒,他也进了帐篷。
那个总是好像不见了的人就那样趴在防潮垫上,睡袋垫在肚子下,拱起一个奇怪的弓形,何组轻轻咳了一声,林武动也不动。
如果就那样睡的话,半夜一定会冻死的。何组摇了摇他,把他弄醒。
他很不愉快地醒了过来,眼睛似乎很锐利地瞪了何组一眼。至今为止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何组有些吃惊。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又开始迷茫起来,他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歪歪扭扭地,拿起睡袋放在何组的怀中。然后就正坐在那儿发呆。
他坐得那样正,却是歪歪扭扭的感觉。他直直地看着远方——帐篷拉上了,其实没有远方。
“林武?”
“嗯。”
“睡在睡袋里吧。”
何组把睡袋拿出来,铺好,林武还是那么坐着。
“睡觉吧。”
“我想吐。”林武脸色青白。
何组打开帐篷的门,林武却又倒在了睡袋上,抱着睡袋,迷迷糊糊起来。
何组拍他,他转了个身。何组把他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把腿放进睡袋里。”
“我不想睡觉。”
“你刚才已经睡着了。”
“不,没有。那不是睡着。”
他说着说着,说起了日语。他说的何组听不懂,何组想起来他其实不完全是华裔。
说起来,他的林似乎并不是中国的林姓,是日本那边的姓。但是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一点,以为他就是华裔。就像他一样,他是华人,但事实上成长得和一般的美国青年没有差别,只是因为外表,就会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亲切对待。
大概没几个想到,如果到了战争的时候,他效忠宣誓过的是另外一个国家。
张良或韩信,其实离他的文化相当遥远。对以前的他来说,只是中国古代有过这样的人吧?中学历史课也不需要学习到中国古代的历史,甚至直到现在,阅读汉语对他来说都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见不到大光明。”林武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乖乖地把腿伸进了睡袋当中。
何组忽然并不想睡在这样的帐篷里了。他走了出去,绕过狂欢一样的人群,来到刚才林武待过的溪边。
黑暗中稀微的火光让些许波纹浮现在水面上,然而飘忽不定。青萤的光点浮在溪边,越来越多,好像山中的灵神点了灯笼陪伴。何组顺着溪流往下走,一群一群即将随夏天消逝的光点好像道路一般向远方铺去。溪流忽然开阔起来,好像原野那样,与悬垂天边的银河连接在了一起。那密密麻麻的萤光与星光没有差别地融成了一道。
这里不是下邳,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何组回过头,林武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痴迷地看着天边的那条河。他好像又不见了,好像变成了银河,黑暗中不清晰发着微弱星光的河汉。只要离开这里,在满是霓虹的城市,银河就会消失。
“你为什么来这里?”何组问他。
“我来找韩信。”
妻子给他回了电话,那是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说她找了很多资料,但是没有人说为什么张良要去下邳。但是她说即使是逃亡应该也不是没有目的的,下邳虽适合隐藏,但并非唯一可以选择的地点。张良一生其实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复兴韩国。他应该是去找韩王的后裔。
第二天那场戏导演没说不可以。他们就那样回去了。白天的玻璃无法成镜,再怎么用力地看,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总是坐得那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