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浪沙逃亡到下邳途中的张良是这部戏的第一幕。导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开机的第一幕一定是真正的第一幕,哪怕这一幕要去的“相近的地点”离大部分拍摄场景都很远。
他认定的逃亡要在丘陵当中,他觉得张良会绕到远处去,从北面逃到睢宁。他选择的是枣庄。生长的植物与那时相当的,气候类似的,季节类似的。还要有水。他想让他喝水、洗脸、洗澡。
这部分的戏和何组关系不大,但导演让他一起来。
头靠在窗边时,车内有亮光,所以玻璃中反射出了车厢的样子。对面的前座、后座都在打盹,但正对他的座位上,化好妆的林武正襟危坐。他直直地坐着的样子在玻璃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侧面的脸看上去也像被涂抹了一般,丧失了轮廓。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儿。
空调吹在身上有些冷,何组闭上眼睛,又听见了泼水的声音,睁开眼,贴着的窗玻璃外忽然有些细小的水珠快速地更改着运动的途径,又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道一道的水痕流了下来。镜子一般的玻璃越发迷蒙,只有那个身影还是直直地坐在那儿。
林武很少找人说话,也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在很多人在的地方,他可以一个人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直到人群散去。他也不做别的事。大家在讨论时,他好像在听,但他的眼睛中看不见底。导演如果问到他的意见,他一定是没有意见的。
他也很少笑,笑容是成年人不说话的时候需要用来拒绝的东西,他却没有。但他看起来也不是严肃,只是好像不在那儿一样。
和在荧幕上见到的他完全不一样。
何组研究过很多电影,他一直觉得林武的演技不过不失,如果要演一个活泼刚健性///欲旺盛的男人,他就是那样;要演有点傻气的男人,也是那样——并没有相当活泼,也不会相当傻气。他演得恰如其分,在整部片中却没什么特色,绝对不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位。
但仔细想想,林武并没有演过唯一的主角。哪怕戏份相似,他的对手也是些前辈之类的人。
何组隐约觉得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河边是一片广阔的次生林,但并不是人为种植的植物。随风飘荡来不知何处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何组对植物认识很浅,周围的乔木、灌木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他们劈开荆棘,去的地方连路都没有。
见到了河,那一路伴随他们过来的河却浅显青白。何组想起听到的河水声,却不知道当时是逆流还是顺流,但从现在看来,那一定是逆流了。这段河的声音比先前的要小一些,初曦当中看来只有三四米宽,不,这只是河上游的一条小溪罢了。
尽管离夏天的结束不远,深山中的清晨已经有相当的凉意,露出在空气当中的胳膊起了粗大的鸡皮疙瘩。想着天亮之后应该会好些,他并没有去车上拿衣服。
灯光、道具、摄影准备就绪,林武换上的是破烂的曲裾。作为逃亡来说,行动非常不便的装束。
他独身一人,腿有些受伤,脚步蹒跚,走到溪边,先是洗了脸,然后解下发髻,细细梳理,摘下腰带,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在料峭寒意中慢慢走进溪的中央。
他沉进水里,消失在水面,溪流像平时那样的速度缓慢流着,看不见漩涡。何组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直到导演喊卡,他都没有从水底出来。时间长得让人心慌。
他出来的时候也是很慢的,慢慢地游回岸边。场工把厚重的浴巾包裹住他的身体。
白天与黑夜的替换只是一瞬间的事。太阳升起的前一个小时,天就已经亮了。他的戏完成了,头套摘了下来,水似乎浸入了他的短发当中,他感谢了帮他擦拭的工作人员,自己接过浴巾放在头上,但也不擦,只是那样看着那条小溪。水还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由青紫慢慢变成朱红。离开灯光之后,所有的光辉都从身上消失,变成了像背景一样的东西。
导演并不满意。何组听见导演对他说:“已经开始拍戏了。”
“嗯。”
“不在家里了。”
“嗯。”
“他在逃亡,多一点挣扎。”
“嗯。”
“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导演问他,他没有回答。
何组也在想,他为什么逃到下邳?剧本里是没有写的,或者说,剧本没有明确指出。
“你想想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
何组在吃早饭的时候发了条短信问妻子,张良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妻子没有回答。
这出戏拍得不行,意味着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天,或者明天早上再来。导演选择了住上一夜,那样可以拍得更从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