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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迟日(21)
作者:罗浪 阅读记录
遲階終明瞭他所指,肅然道:“董峻漳這‘新法’禍國殃民,時廢時立,算來已戕害瞭全炎百姓十數年,我爹於閣中日日諫言撰文反對,既下放各地也處處上書陳列民間所見慘狀,我怎會不知?”說於此處,遲階亦漸激動,“別說貶至琴州,就是下大獄,上大刑,‘新法’一日不徹廢,我爹亦一日不屈於他董相淫威。”
管臨默然,但隻嘆出一氣。
遲階忖來又道:“說起全力反對董峻漳,我爹也算是繼承你爹衣缽。你爹當年與董峻漳對抗付出代價之大,便也不能白付瞭吧。”
想及此,看向管臨,一時竟突生出同仇敵愾的悲壯來。
管臨於此倒感念未深,隻悲戚暗想,我對我爹的瞭解,倒不比世人更多。頓頓因又回應遲階道:“此等朝堂紛爭,我平民百姓知之甚少,但皆知每一道新令下來,落實到一戶平常人傢,動輒便是傾傢蕩産的後果。見得太守執行新法,年年收祖産,加賦稅,量地,催繳,抓保人,多少人因此失田、失糧、失親甚至喪命,我親見。”
講至激昂處,停下平複情緒半晌,才緩緩又道:“此半堤閣因屬茶商,劃為‘公田’,高額繳租已削其往日規模,到底還在勉強支撐。更慘的是這山上傢傢戶戶的茶農,”管臨指向園外山巒遠處,“不親見,不知人間疾苦何狀。”
“走,去看。”遲階決然起步道。
“啊?”管臨聞之意外,原倒無此打算:“你操勞半日,不是看夠茶事瞭?”
遲階不理他謔複前語,擡腳朝方才所指西側邊籬走去,持劍鞘撥開沿路枝杈,但行不語。管臨亦隻得跟上。
離開邊籬,便隻見處處亂草荒枝,想來也曾是半堤閣茶園地界,今已放棄交公,亦無人接手。
翻過一道野坡,山巒西側一疊漸展於眼前,管臨帶路擇一徑下行。此路坡勢漸緩,路徑愈行愈寬,兩側緩坡皆似有人工斧鑿痕跡,然又像多年廢用,雜草亂石,水坑遍佈,大片甚而片草不著直突突露著泥沙黃土。沿途經過幾處人傢,亦如廢棄舊屋,並無人煙痕跡。
管臨邊行邊向遲階道:“此處原為姬山西麓最大村落,戶戶皆以種茶為生。直到那‘稻菽法’頒佈,種稻便可領朝廷稻貸。農傢原不知貸為何物,起初還競相領之。種茶因不在可貸之列,茶農見得山下稻農領貸,倒個個羨慕。種茶原本就投入高,植期長,茶苗栽下少則兩三年,多則四五載,才可采摘獲利。今見稻農未種便有錢領,一年兩茬,既可速還貸,又可自食,便都動瞭借用稻貸改茶田為稻田的念頭。”
遲階點頭,見那荒地,果然便是荒廢稻田。
“接下你亦可想之,”管臨續道,“這姬山上原就不適於種稻,改稻田後幾乎傢傢顆粒無收。地毀瞭,稻貸還不上,種茶本業亦斷。還不起的舉傢棄舍逃逸,老實點的典賣傢産還貸,甚至賣妻賣子,上吊自殺。太多瞭。”
遲階面色亦沉重:“這些年隨我爹一路所經,眼見多少農傢為‘稻菽法’賠上身傢性命。就連那些原本世代種稻的稻農都還不起如此重利,更何況這改田種稻的茶農?”遲階深深嘆氣,“隻是茶農一時糊塗,琴州官中難道不知這姬山淵源,怎能眼見他們作死改田?”
管臨搖頭:“上有重壓,完不成攤派,便有‘阻礙新法’的罪名扣下,執行者隻能饑不擇食瞭。”
遲階重重一閉眼,他自也曾聽聞此說。
“不過,”管臨又道,“茶業為琴州重産,眼見全琴改田成風,太守也曾特下州內增補令:以每戶每季向茶商賣出茶數為基礎,按一定點數可向官中茶倉領下季補貼,此補貼再從官倉向各大茶商收購成茶中扣去,點數按豐年、災年有所調整。如此的利處是,令茶農亦和稻農一樣,未結果實便先有錢領,而官倉並無所賠,茶商看似雖虧,卻會在向茶農收購時壓低價格找回,三方皆贏。而弊處則是——太過複雜,茶農根本聽不懂亦不會算,因而初頒佈時形同虛設,根本無法抑制民間的改田大潮。因而……”
“哎,那傢好像有人。”言語間走至村徑盡頭,並入山腳大路處,遲階突見一處屋舍囪中冒出煙火,指去嚷道。
管臨點頭,似不驚奇。
“你接著說,因而什麼?”遲階問。
管臨答:“因而,便須有人登門,幫茶農們一個個解釋,計算。”
兩人向那處冒煙屋舍走去,走近竟見屋側山坡一片茶林,齊整茂繁,雖規模不大,茶色倒似不輸半堤閣。看瞭一路荒地廢舍,突見這鮮活茶園,竟生有偶遇桃花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