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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点,让舅母抱抱。嗳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爷生气,反倒害了姐弟俩。多亏了有你照应,何大妈。”
她说话的声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着调子,哭诉似的,只是她憔悴归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员的资格。她瘦削却好看的丈夫话不多,一次也不问姐弟俩读了什么书。几个女儿都围在身边,靠着他的大腿。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推啊搡啊,闹脾气似的乱扭,他全不理会。
“够了,够了,”他说,“给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两排小拳头上上下下捶着他的腿,仍是不停哼着嗯着,比先更大胆。得不到答复就动手打他。
“嗳唷!嗳唷!”他叫唤起来,“打死了。嗳唷,别打了。受不了了。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女孩子们哈哈笑,捶得更使劲。“去是不去?起不起来?”
“好,好,饶了我,让我起来。”
“又什么事?”他太太问道,不怎么想知道。
国柱咕噜了句:“看电影。”
一听见这话,女孩子们欢呼一声,跑回房去换衣服。一会又回来,看她们母亲还在换衣服化妆,就磨着她,催她快点。琵琶和陵从头至尾都挂着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关己,听见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一群人全都挨挨挤挤坐进了黑色老汽车后座,放倒了椅子。小车夫摇动曲柄发动了汽车,跳上车和保镖坐前座。汽车顺利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却不动了。曲柄再摇也发动不了。两个车夫里里外外忙着,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济事。汽车夫下车将车头盖打开,敲敲打打引擎,又发动一次,试了一次又一次。
“要胖子下车,”女孩子们说,“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国柱不言语,胖子也巍然不动,软呢帽下露出来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发碴。两个车夫一个摇曲柄一个推车,找了不少路人来帮着推,男人男孩子喜欢摸汽车,顺带赚点外快。琵琶察觉一波波的力量从车子后面涌上来,转头一看,后车窗长出了密丛丛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车向前滑动磨掉胖子这个阻碍。她真讨厌他。她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坐着不敢往后靠,撑持着身体,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后车窗里笑嘻嘻的脸孔突然欢声大嚷,汽车发动了。人群给丢下了,也就不知道他们的胜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抛锚,琵琶心里一沉,知道赶不上电影了。等赶到了,票房也关了。
有一次再去又迟了半个钟头。单是坐汽车上戏院就是一场赌博,比一切的电影都要悬疑刺激。琵琶总嫌到舅舅家的次数不够多。有次她父亲带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错。以前在上海常一块上城里玩。国柱对姐姐一去四年倒是护着她。传统上女儿嫁出去了,娘家还是得担干系。榆溪倒不为这事怪他,两人有知己之情。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讥刺的问道。
“就是上次—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搬来以前。”
“没提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没有。”
“那两个人,还是别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圆滑一点,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倒会说风凉话。令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怪我,帮着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帮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没跑。”
“谁不知道你老婆脾气好?少卖弄了。”
“我们也吵。她要是够聪明,没抽上大烟,也早出洋了。”
“少没良心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一个良伴,还陪你抽大烟呢。”
榆溪也同国柱的太太打情骂俏,她的愚钝给了他胆子。她正忙着抽今天的第一筒烟,傍晚六点钟。从床上移到烟榻上,她在一边躺下,绿色丝锦开衩旗袍,同色的祷子,喇叭祷脚。发髻毛了,几丝头发拖在毫无血色的雕像一样的脸上。绯红的小嘴含着大烟枪,榆溪想起了抽大烟的女人的黄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着话,一趟趟经过她穿着丝袜的脚,脚上趿着绣花鞋。躺着见客并不失礼,抽大烟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礼节。最后一口吸完了,国柱的太太这才开口。
“带表妹下楼玩去。”她同第三个女儿说,她和琵琶同龄。
琵琶不知道最喜欢哪个表姐妹,通常总是派最小的一个来陪她玩。两个大表姐也在楼下。客厅摆着张小供桌,系着藏红丝锦桌围。穹形玻璃屋顶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萨,钟一样盘坐着。像是暂时的摆设,就在房间正中央,进进出出都会踢到蒲团。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短了,大红蜡烛都蒙上了一层灰。给琵琶另端上茶来的一个老妈子说:
“嗳,我来磕个头。”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开了。
“我也来磕一个。”琵琶的三表姐说。
“我先磕。”二表姐说。
“我帮你敲磬。”三表姐说。
“我来敲。”琵琶说。
“让表妹敲。”二表姐说。
琵琶接过铜槌,立在桌边,敲了铜磬空空的球顶。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闷闷的声音并不悦耳,倒像是要求肃静。敲第二声之前似乎该顿一顿。琵琶真想叫表姐们别磕得那么快,促促的动作像是羞于磕头。
“要不要磕一个?”她们问她。
“不要,我只想敲磬。”
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
一个瞎眼的老妈子闻声而来,说:“我也来磕个头。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过去。三小姐。”
谁也不搭理她。
老妈子并不走开。她异常矮小,一身极破旧的蓝褂子。看着地下的眼睛半阖着,小长脸布满皱纹,脸色是脏脏的白色,和小脚上自己缝的白布袜一样。蹬着两只白色的蹄子,她扶着门,很有点旧式女子的风情。
“大小姐。”她又喊,等着。
扶墙摸壁走进来。
“好了,我来搀你。”三表姐说。
“嗳唷,谢谢你,三小姐。还是三小姐好。我总说三小姐良心好。”
“来,走吧。”三表姐搀着她的胳膊,“到了。”
老妈子小心翼翼跪下来,却跪在一只狗面前。三表姐笑弯了腰。
“笨,”大表姐憎厌的说,“这是做什么?”
老妈子嘴里嘀嘀咕咕的爬了起来,摸索着出去了。
“她真讨厌,”三表姐说,“脏死了。”
“她顶坏了,”二表姐说,“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专门偷香烟。”
“她会抽烟?”琵琶诧道。
后来她看见老妈子在穿堂里抽香烟,深深吸着烟,脸上那静静的凄楚变成了放纵的享乐。吞云吐雾之间,仰着下颏,两腮不动。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闭着看着地下,讥诮的神色倒也吓人。
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
“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
“他不肯垫钱了。”
“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
“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
“再租点连环图画来。”
“还要鸭肫肝。”
“好。”
“我去问厨子借钱。”
“连环图画可以赊。”
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
“还有椰子糖。”
“这是半磅?”
“嗳。”
“到房里躺着看去。”
大家躺到没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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