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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18)



“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

“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

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

“我喜欢这儿。”琵琶说。

“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

“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

“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

“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

“老爷好吗?”

“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的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

“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的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

“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还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

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

“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

“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的笑笑。

“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

“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

“一点也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头又动了动,眨眼强调,“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汽车夫是媒人。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昵。”

“嗳呀,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到大房可别乱说话。”他瞅了眼孩子。

。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

“总算来了。嗳,长大了!嗳,老何,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一头乌云低低压着额头,她带路到客厅,移动像座小山,步履艰难。

“嗳,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么时候回来?”句末扬声,高亢刺耳,显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会告诉她真话。

“说是快了。我们不知道,大太太。”

单是提到这一对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气。亏得送上茶来了,她消了气,同何干说些这边的家常。

“王家搬到芜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开了爿家具店。”

“真有福气。”

“我也是这么说。这丫头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积德。人是汽车夫的同乡,我见过。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愿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来,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头出身的。我给她送了点嫁妆,毕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

“是啊,她刚来的时候小着呢。”

“生儿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给她找人家,可是使惯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

脸上暴躁的线条说话时柔和了,踌躇的神气。她起身,缓缓跋涉到另一边的写字桌,掀起玻璃垫,拿了张照片,递给何干都还似举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亲热了。

“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说是特为照的照片寄来的。”

“她当然感激大太太,大太太对她太好了。”

“这丫头有良心,倒是不能不夸奖两句。孩子顶胖的吧?”

“真是个胖小子。吉祥的气色也好。”她将照片还给大太太,没给孩子们看。大太太顺手又拿给他们看。

“记不记得吉祥?”

“不记得。”琵琶说。

“上海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吧?”

“年纪太小了。”何干说。

“琵琶大些。你是在这儿出生的知不知道?在我们这老房子里。”

“是啊。陵少爷就不是了,他在医院生的。”

“叫小爷来。”大太太跟她的阿妈咕噜,“请先生给他放个假。”

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着进来了。

“这是大哥哥,”她说,“不认识了吧?”

寒暄已毕,她喃喃问他:“你爹在书房里?”

“不知道。”

他们让琵琶想起了新房子,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是在人前讲悄悄话的那种神秘的态度,不管是母子还是姨太太和佣人,都是面无表情咕噜几句,由嘴角流出几句话,像帮会的兄弟和当家的商议什么。

一个老妈子带何干和孩子们到大爷的书房。大爷矮胖结实,留了两撇椒盐色小胡,戴无边眼镜,锦缎瓜皮帽。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问道:

“他们怎么样?路上好?念书了?房子还可以吧?缺什么?少什么跟大妈要去。”

问完了又把他们推给他太太张罗。

告辞回家是坐汽车送回去的。

“去过小公馆了?”汽车夫问道。

“没去过。”何干笑道。

“我带你们去,不远。”

小公馆并不是熠熠烁烁的新玩具屋,只有几间房。特为端出规矩人家的样貌。母子二人之外只有两三个老妈子,三层楼却能分布均匀。二手家具倒是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也不排拒亲戚上门,表示小公馆并不是见不得天日。年青的姨太太约摸三十岁,模样沉稳踏实,满脸的雀班,只薄施脂粉,头发挽个髻,溜海稀稀疏疏的。黑色轧别丁袄袴倒是像老板娘。

“刚才是她么?”琵琶低声问道,扯了扯何干的袄子。

何干忙笑着解释道:。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我都吓死了。”

吉祥窘笑道:“是老爷教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大爷是高兴,老来得子,谁不欢喜?”

“将来太太知道,准定生气。”吉祥笑道。

“有了小少爷就两样了。”

“我们太太可不是。”

“她多欢喜,说孩子真是个胖小子。”

“知道了就不欢喜了。何大妈,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这话。老爷答应我不跟太太住,我才肯的。”

“放心吧,姨奶奶,你有福气。”

“什么福气!有福气还做丫头?”

“姨奶奶客气,打小就懂规矩。”

琵琶和陵跟四岁大的可爱男孩子玩,他叫驹,跟他哥哥骏一样都是马字辈的。吉祥让他们留下吃饭,又叫了黄包车送他们回家。



隔天何干带他们上杨家,他们母亲的娘家。他们的国柱舅舅是他们母亲的弟弟。谨池大爷的大小公馆都井然有序,杨家却吵吵闹闹。绝对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归乡了,在外吃了许多苦头,需要好好弥补。秦干虽然杨家长杨家短,真来了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拦门躺着几只褐色大狗,像破旧的门垫,耳朵披在地上。杨家没有人喜欢狗,也不知狗是怎么来的,整个地上都是狗腥气。也不是看门狗,陌生人来了也一点不反应。

“嗳呀!看这只狗!”一个表姐喊了起来,踩了地上一摊尿,拿狗当抹布,将鞋在狗背上擦来擦去。“张福!看这一摊尿。”

老佣人拖着脚拿着扫帚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杨家的佣人都是服侍过上一代的老人。国柱只弄了几个新人进来,一个汽车夫,一个发动汽车的小车夫,一个保镖,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现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软昵帽低低压着眉毛,黑长袍底下藏着枪,鼓蓬蓬的。国柱到哪里都带着胖子,还觉得是绑匪眼中的肥羊,其实家产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现在他多半待在家里,同太太在烟榻上对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国柱太太抽完大烟坐起来,将琵琶和陵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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