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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
“舒服极了!”
“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极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
“那不行。”
“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
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
“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
“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
“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
“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
“楼上,姑爹。”
“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
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
“出来出来。”
“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
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
“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
“哪里?”大表姐问道。
“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
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
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挎。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
脚步声上楼来了,姨奶奶吃吃笑着招呼:“请进,进来坐,姑老爷。”
“我就要走了。琵琶呢?”
“没见着。倒茶给姑老爷。”她吩咐老妈子。
“喝过了。这上头倒宽敞,没上来过。”
他绕着圈子喊:“出来出来。”他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他总是嘲笑小舅子怎会挑了这么一个姨太太,就跟别人也奇怪他怎么会看上老七一样。他和国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个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国柱的日子过得这么荒唐,怎么还能像别人一样勉强维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来了,却不与他同住,只说是回来管家带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国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觉得窝囊。
最后还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朝屏风喽了眼,歪个头。
他懊恼的笑着把琵琶拉出来,带她下楼告别。父女俩坐黄包车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亲密让琵琶胆子大了起来。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舅舅信佛么?”
“不信吧,我倒没听说过。”他讶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过你舅舅也是不学无术。”
“舅母信么?”
“信佛么?不知道。也说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真的?”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也很开心,觉得跟她父亲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一趟路太短了,黄包车一下就到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佛教是无知的迷信,她倒是顶喜欢客厅那张供桌。藏红丝锦桌围已褪成了西瓜红,蜡烛蒙上了灰尘,香炉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紧。舅舅家的人显然当它是吃苦耐劳的东西,不需要张罗。供桌随处一摆,立刻就能上达天听。杨家那样穷困肮脏的地方尤其需要这么一个电报站。她曾想住下,却更爱自己的家。他们现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够志远和葵花住,所以两口子到南京去投奔亲戚了。房子既暗又热,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楼梯底下安着柜子。琵琶极爱深红色的油漆,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干的缝衣针,她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晚上和老妈子们坐在洋台,低头就看见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围坐着看一个小女孩彩排学校的戏剧。她穿洋装舞着,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黄钻。她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怜的秋香》: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照耀过金姐的脸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疼,
银姐有妈妈爱,
秋香啊,
你的爸爸在哪里?
你的妈妈在何方?
你呀!——
整天在草原上。
牧羊,
牧羊,
牧……羊——可怜的秋香!”
琵琶学她跳舞,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空间不够旋转。
“别撞着了阑干,晃得很。”何干说。
杨家一个叫陶干的老妈子傍晚总来他们家。她也是国柱继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帮工,打算自己出来接生做媒,帮寺庙化缘修葺,帮人荐僧尼神仙阿妈。只是这一向太太们不那么虔诚了。又时兴自由恋爱,产科医院也抢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还是常来。整个人像星鱼。这一向她越常来敷衍老妈子们,想卖她们花会彩票,要她们把钱存在放高利贷的那儿,或是跟会。沈家的老妈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是顶好的主顾。另一个好处是屋子只有她们是女人,不犯着担心太太会说话。
她跟她们一齐坐在洋台上乘凉,谈讲着从前的日子。她装了一肚子的真实故事,不孝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也不孝,算计别人的自己的钱也给骗光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人自己的女儿也给诱拐了卖作娼妓。报应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她知道一个女人,是“走阴的”,天生异禀,睡眠中可以下阴司地界。丧亲的人请她去寻找亡魂,要在阎罗殿众多鬼魂中找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她找到了人,却见他受着苦刑,这种事却不能对亲戚明言他是罪有应得。陶干隐瞒了名字,却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南京这里的沈家亲戚。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来。”
大家都笑。陶干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给孩子说故事。
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干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原来是真的?——阴间的世界,那个庞大的机构,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在脚下搏动,像地窖里的工厂。那么多人,那么刺激。握着干草叉的鬼卒把每个人都驱上投生的巨轮,从半空跌下来,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做梦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她都不干相信会有这么称心的事。投胎转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这里。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单是去想就闹得你头晕眼花。这幅众生相有多庞大,模式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有阴间的判官记录下来,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细细掂掇过,决定下一辈子的境况与遭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不遗失一样,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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