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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
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
。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
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
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
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
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
硬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
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他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
。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
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
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
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
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到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著仇视的态度,
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
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著,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
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
看不上眼。放著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
”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
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识大体!”三奶奶道∶
“那似乎年岁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
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
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
!你护著七丫头,她是白家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
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
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
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
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著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
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
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著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
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
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使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
,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
一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
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
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
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
四奶奶的阴谋,心里著实恼著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
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匣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
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
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
睡得著觉?眼睁睁盼著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著脸走到老太
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
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
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
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著流苏的房间嚷道∶
“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
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著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
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
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
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
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
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著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
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
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
后来呢?后来呢?”
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兵请客。”
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干坐著,
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
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的饭店,他怎么知道哪一
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么多的
工夫去调查这个!”
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
∶“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
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
“他跟谁跳来著?”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
,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
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
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
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
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
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
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著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著黑点蚊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