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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
“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
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著,一面叫喊道
∶“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著老妈
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
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著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
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
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
人心的,就得顾著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著,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
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
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
似的,满头满脸都挂著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
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著脸,笑
嘻嘻的不做声。
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著,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
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
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车窗,隔著一层无形的玻璃罩━
━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
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著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
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
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著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
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
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
,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
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里热起来,
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
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
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
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
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
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
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著。说著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
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
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著家里人罢,别说兵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
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
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著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
,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
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
苏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
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
,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
僵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著嗓子,强笑道∶“
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
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
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
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著墙高高下下堆著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著绿
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著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著朱红对联,闪著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
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著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
,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
,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
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
,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
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
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
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
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
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颔
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
,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
依著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著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
著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著幽沉的庙堂舞曲。
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
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
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