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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4)



,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

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著,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

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

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宝络心

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

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著异性的爱,也就得不著同性

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

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著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

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脑子里

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著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

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

替她介绍人么?这就叫偷鸡不著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火似的了

,远兜运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么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

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著打点行李,

预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

流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

还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

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

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

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

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

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著做媒,忽然烟消火

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到

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

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著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

真心同情矣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

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

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徐太太一

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诡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业

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著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

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

呀,总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

再说,我还指望著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著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

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白

老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六小姐,

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

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

做煤,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

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著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

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

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

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著整理行装。虽说家

无长物,根本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

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

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

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著,当面却不那么指著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

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

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著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

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

流苏倒著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著的巨型广告牌,红的,

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

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著,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

,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

,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

过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著在一堆,

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

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

,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

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

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

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

领著他们沿著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

一转弯,有一扇门通著一个小阳台,搭著紫藤花架,晒著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

人站著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著他们,披著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

脚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镯子,光著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

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裥窄脚裤。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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