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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65)



要跟他走的,经他亲口阻止,载重过多怕翻船,不防留在贼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递解

回国途中,军舰触礁,来不及一一解除手镣脚铐,淹死了四个。这三个人侥幸没死。开审

时,又幸而有邦梯号上的事务长代为分辩,终于无罪开释。布莱不在场,已经又被派出国第

二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这时候距案发已经三年,舆论倒了过来,据密契纳说,是因为克利斯青与另一个叛党少

年士官,两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个法学教授,两家亲属奔走呼号,煽起社会上的

同情。而且布莱本人不在国内,有人骂他怯懦不敢对质,其实他早已书面交代清楚,并且还

出版了一本书,说明事件经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日久事明”,军事法庭第二

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人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

善之区,闹得很大。但是镇压下来之后,都被忘怀了,惟有太平洋心这只小型海船上的风

波,举世闻名,历久不衰,却是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庭宣传之力。我觉得主要的原因

似乎是:只有这一次叛变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满的结局的力量。主犯几乎全部逍遥法

外,享受南海风光,有情人都成眷属,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

在西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国大革命,从某些方面说来,甚至于都没有它影响大。狄更斯的

《双城记》可以代表当时一般人对法国革命的感觉,同情而又恐怖憎恶,不像邦梯案是反抗

上司,改革陋规,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会上,人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暴

君。

布莱除了航海的本领确是个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样都是常人,也是他成为一个象征之

后,才“天下之恶皆归之”。邦梯事件后二十年,显然已成定论。船名成了他的绰号:“邦

梯·布莱”。但是官运亨通,出事后回国立即不次擢迁——军事法庭上法官认为有逼反嫌

疑,责备了他几句,那是没有的事,影片代观众平愤的——此后一帆风顺,对拿破仑作战,

又立下军功。生平下属四次叛变,连邦梯出事后归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内。最大的一次叛

乱,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尔斯州长,当地有个约翰·麦卡塞,现代澳洲教科书上都称他

为伟大的开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础,但是同时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结驻军通同作

弊,与州长斗法,手下的人散布传单骂“邦梯·布莱”:“难道新南威尔斯无人,就没有个

克利斯青,容州长专制?”

布莱无子,有六个女儿,那次带了个爱女与生病的女婿,到锡尼上任。现在的大都市锡

尼,那时候只是个小小英属地,罪犯流放所。布莱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时装领

袖,每次有船到,她母亲从伦敦寄衣服给她。一次寄来巴黎流行的透明轻纱长袍,粘在身

上。——法国大革命后开始时行希腊风的长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缝制,取其轻软,而又朴素

平民化,质地渐趋半透明。那时候不像近代透明镂空衣料例必衬里子,或穿衬裙,连最近几

年前美国兴透明衬衫,里面不穿什么,废除乳罩,也还大都有两只口袋,遮盖则个。拿破仑

的波兰情妇瓦露丝卡伯爵夫人有张画像,穿着白色细褶薄纱衬衫,双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

拿翁倒后,时装发展下去,逐渐成为通身玻璃人儿。布莱这位姑奶奶顾虑到这是个小地方,

怕穿不出去,里面衬了一条长灯笼裤,星期日穿着去做礼拜,正挽着父亲手臂步入教堂,驻

军兵士用肘弯互相抵着,唤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声来。她红着脸跑出教堂,差

点晕倒。布莱大怒,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从此与驻军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军官专利

卖酒剥削犯人,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所谓“甜酒之乱”(TheRumRebellio

n),部下公然拘捕州长,布莱躲在床下,给搜了出来,禁闭一两年之久,英国派了新州长

来,方始恢复自由,乘船回国。诺朵夫书上末了也附带写“甜酒之乱”,但是重心放在白颜

二十年后重访塔喜堤,发现爱妻已死,见到女儿抱着小外孙女,因为太激动,怕“受不

了”,没有相认。这书用第一人称,从白颜的观点出发,一来是为了迁就材料,关于他的资

料较多,而且他纯粹是冤狱,又是个模范青年。侧重在他身上,也是为了争取最广大的读者

群。无如白颜这人物,固然没有人非议,对他的兴趣也不大。书到尾声,唯一兴趣所在是邦

梯号的下落。

白颜出狱后,曾经猜测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罗唐珈,是他早先错过了的,一个未经白人

发现的岛。“过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这意见错到什么地步。”就这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读者只知道未去拉罗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终没有交代,根本没再提起过。所以越看

到后来越觉得奇怪,憋闷得厉害,避重就轻,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满。

这本书虽然是三○年代的,我也是近年来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这耐性看它。报刊上

看到的关于邦梯号的文字,都没提到发现辟坎岛的经过。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克利斯青这

班人在当时是不知所终,发现辟坎岛的时候,岛上有他们的后裔,想必他们都得终天年。最

后看见密契纳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颜访旧塔喜堤的次年——英舰

已经发现辟坎岛,八个叛党只剩下一个老人,痛哭流涕“讲述这块荒凉的大石头上凶杀的故

事”,讲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残酷,“不顾人权”,正是他指控布莱的罪名。绮萨贝拉在岛

上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鲁滨逊漂流记》,里面鲁滨逊星期

五遇见一个土人,就给他取名“星期五”。孩子显然是在叛变后五个多月诞生。次年十月

底,产子一年后,绮萨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个女人,强占一个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

土人开枪打死了。

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看到上面这一段,有石破天

惊之感。其实也是缩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岛孤悬在东太平洋东部,距离最近的岛也

有数百英里之遥,较近复活节岛与南美洲。复活节岛气候很凉,海风特大,树木稀少,又缺

淡水,多数农植物都不能种,许多鱼也没有,不是腴美的热带岛屿,但是岛上两族长期展开

剧烈的争夺战,叛舰初到辟坎岛,发现土人留下的房屋,与复活节岛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复

活节岛人逃避来的。有一尊断头的石像,显然有追兵打到这里来。但是结果辟坎岛并没有人

要,可见还不及复活节岛,是真是一块荒凉的大石头,一定连跟来的塔喜堤人都过不惯。也

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国自首。

他在土排岛与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爷脾气发作,变得与布莱一样

招恨,那也是历史循环,常有的事。主要还是环境关系,生活极度艰苦沉闷,一天到晚老是

这几个人,容易发生磨擦。也许大家心里懊悔不该逞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彼此怨怼,互相

厌恨,不然他死后为甚么统统自相残杀,只剩一个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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