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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67)



「我给你做的,就是『娇耳』,吃了不冻耳朵,永保娇嫩。」

——奇怪,就像昨日闺中密语。

二十多年了。现实中他老了,思忆中她没变。

苏轼的《江城子》也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来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离开尘世已久,这是梦吗?可他如沉入一片红蓝的深渊,挣扎醒不过来。

芳仪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没有准备。她的寿衣是棉旗袍,内有小棉袄棉裤,蓝面红里。头戴蓝地红花的「观音兜」。脚穿白布棉袜,尖口鞋,深蓝色,鞋的前脸儿左蟾右鹅,中间是莲花图案。

末了还给活不过四十的她梳上心爱的「苏州橛」发髻……

亡人三铺三盖。盖棺、入土——

他悚然吃惊,喊着:

「芳仪,芳仪!」

幻影般的亡妻回过头来,发髻上插着的「九连环」,是打开鬼门关的钥匙,难道她忘了这是殓物吗?还对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点在唇上。

那点红色陡地变成黑白。

米永祥拼尽全身力气扑将上去,落了空,一个踉跄几乎掉下床来,还一壁大喊:

「芳仪!芳仪!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忆的泥沼中生生扯回人间。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岁数加上去了,也不能过四

十——而自己,却是苟活了大半辈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头了。

原来心上人,已是梦中人。原来倏忽廿多年过去了……

每人背後都有故事。

把他稳住扶好的,是邻居张老爹的孙儿小牛。十岁的孩子对付七十岁文弱老头,勉强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饺子端过来:

「爷爷这两天没见老师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说冬至得吃饺子,吃了,把汤也喝了——原汤化原食,才叫过冬节。」

瞅着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范芳仪进门好几年,肚皮仍没曾鼓起来。给她进补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愿占卜……都尽了心思。她还笑道:

「你姓『米』,我姓『范』,凑起来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他日小米饭下地了,一定衣食无忧。」

爱笑的妻比他小十一岁,是丈人瞧上他的才华,她感动於他的专情。

芳仪在廿三四岁时怀过孩子。

许是天生体弱,难产血崩,命悬一线——

大夫迫切问米永祥:

「保大的?还是要小的?」

渴望有个儿子。但他坚决: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决定,保大的,以後再要孩子就难了——」

「还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团无气息的血肉。最後的子嗣。

米永祥心里有数,没敢把这後果告诉芳仪。可芳仪也心里有数。她平静地:

「讨个小的,开枝散叶继後香灯。」

又笑:

「我不会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纳妾乱家。而且既聘为妻,当一生一世。也别坑了人家女儿。」

他摇头摆脑:

「宁在天上做只鸟,弗到人家做个小。」

当时纳妾之风炽烈,社会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贫富贵贱。可米永祥自诩: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後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於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紮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会双脚一伸大去,他们的死称为「崩」、「驾崩」,天塌一样,权威而隆重。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後,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吹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於此。他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辱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乳交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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