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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68)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干过什麽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情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麽谊,拜什麽乾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乾爷爷』麽,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强,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麽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於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狼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肉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後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黄鸡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乾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缝、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干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麽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云烟。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黄土一抔荒塚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情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麽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李碧华——灵异写真

看过一本《灵异写真大蒐秘》,日本的平川阳一搜罗大批奇怪的照片,一一分析,证明人们周围有灵异现象之存在。

相类的照片,欧美也有专家研究。拍到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像光体、透明体、各种形状的影子、已逝世的人、文字、数字、诡异的气氛

……是手持相机的人事前不知道的。

非刻意。非科学性。非机械上的性能。

这样,冲洗出来才有惊诧(当然谈不上惊喜,除非自虐)。

未知生,焉知死?——我们不了解的太多了。

紫禁城,这是中国最大的天牢。宫中上下死人不少,都困囿出不来,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中国最热闹的鬼域。其实这些写真,当时只信手所拍而已。也许世上确有灵异,不过,有时亦疑心生暗鬼,甚至愈看愈有,自己吓自己。

珍妃井

一个非常「小」的井,但相当恐怖。淹死是光绪皇第一眼看中的女人(当年秀女入宫。他十五,她十三)。光绪皇冷待慈禧的侄女(貌寝的隆裕皇后),宠爱珍妃令所有人妒忌。她同情并支持变法维新,成为老佛爷眼中钉。戊戌变法後,光绪皇被拘禁瀛台,珍妃打入冷宫(东北三所)。一九○○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在仓皇出逃之前,令二总管太监崔玉贵把她推入贞顺门井中。死时如花似玉廿五岁。一年後慈禧等人自西安回京,梦到冤魂索命,忙打捞上来(传说面貌如生),追封设灵安葬,还推卸在崔玉贵身上,逐他出宫顶罪。

慈禧最恨珍妃,所以她遗物很少。仅有一帧遗照,十分迷人。

井口小,不似塞得下一人。相信是在原处再模设的「道具」。为免危险,还加一道粗铁柱挡住,外围铜栏。

拍照时无法走近,举起相机Auto拍井的「内部」。一帧没什麽,另一帧不同角度,便出现了小巧的影儿(还有耳环)。珍妃被推进井中时,摘去了两边络子的「两把头」(很累赘)应已除掉了。

那个恐怖的影儿是「水渍」吧?影儿是水渍吗?

坤宁宫

在乾清宫後的坤宁宫,是皇后的住处。明末李自成闯关,崇祯皇帝的皇后在此吊死。

康熙、同治、光绪等皇帝大婚,均在这「东暖阁」洞房。

「乾」属阳,「坤」代表阴。

这张躺过好些不快乐的女人的床,隔着玻璃无故重叠了一个妖娆的女人身影。她是参观的来客,不过也是阴性。

乾隆花园

原名宁寿宫花园。

乾隆皇帝八十五岁时,在位已满六十年,表面上让位给儿子嘉庆皇帝,但他仍把持政权,继续居於养心殿,直至八十九岁大去,从未在宁寿宫居住过。

照片背景,不知如何,浮现了半个婴儿的头,和他上身。

堆秀山

溥仪在《我的前半生》(有人捉刀)中说:「如果我能都写下来,必定比一部《聊斋》还要厚。」——他是紫禁城「原住民」,那麽鬼神之说乃第一身经验了。

在深秋寒冬之际,宫中常闻女鬼哭泣之声。有人解释:「因为御花园堆秀山的太湖石孔洞,风过而响。」

但这堆秀山,活脱脱是骷髅集中营,随便一帧,都见脸面。

重阳,帝后们「登高」留影。位位都穿戴隆重,木无表情,双手下垂,直挺挺僵立,一如殭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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