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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师教训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你们当中有人吃白米饭掉得满桌,有人吃饺子光吃馅儿皮都吐出来,还乱花钱——人世间富贵不保证长久,都成过眼云烟,看,富甲一方的人也会不名一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故事动听,但东家觉得不大中听。谁也不清楚各人致富的原因,也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误为影射,也许因欠吉祥而不高兴,这种「宿命」玄之又玄。
郑大户给他看守老旧房子终老,算是照拂得大方。
米永祥的「喜材」给停放在屋里西边一个小厢房中,老房子偌大,只是旧,可安身立命。如今棺材也迎来了,早晚可以欣赏、摩挲。翻材後,把压棺的糕点换为刨花木屑,寓意吉祥。
棺材安顿停放在适当之处,此後就不得掀盖、移动,以免惹殃。
掌灯了。邻居是张老爹一家子,见米永祥停好「喜材」後没什麽喜色,便道:
「米老师,打好了,也放心了。」
「唔——」米永祥道:「还有点不满意,太薄了,只有『么二三』。」
棺材前大後小,前高後低,前厚後薄,上窄下宽,底薄盖厚。前後称攒,左右为帮。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凑合。都怪没本事,积蓄就这麽多了。」
米永祥心目中,当然是愈厚愈好。质坚硬木厚实,就不会渗水,不但防潮,还避免鼠咬蚁蛀虫伤,埋在地里百年不朽。人一生,就盼一口厚厚的棺材。讲究带圆花,板材中心的年轮都清楚,知是完整圆木……
「尽力而为知足常乐。」张老爹安抚:「像我,死後才由子孙张罗,生前不曾准备,不知那『房子』怎麽样呢。说不定是『小剥皮』,各式板皮拼凑起来。」
「唉,只得两三寸,要厚点多好。」老人家心事缠绕没搭理:「只好日後再多上几重漆吧。」
又道:
「扫十遍黑漆也没厚上一寸呀。」
某日,就在准备灭烛就寝之际,很晚了,来了两个敲门的稀客。陌生人,还有见过的寿木师傅。
「米老师米老师,有急事商量一下。」
「什麽?」
「想借用你的棺材——」
深夜来了两个借棺材的人,实在措手不及。
米老师愕然:
「那怎行?才刚『迎喜』回家。」
又问:
「为什麽要借我的『喜材』?」
寿木师傅姓孙,跟米老师已熟络了,忙告诉他原委:
「他们家老爷子突然去了,本来生前就指定合好寿活,可这五六月,他们那头雨水多,木材湿湿的,老不上漆。六七个人急划拉的,勉强。不行就不行。老爷子遗体快臭了——」
「米老师,」孝子求他:「不管天气多坏,雨雪风沙也必须出殡,埋人更不能耽搁。我们连抬灵的背头人都定了两三天,就等一副寿材。」
「店里没现货麽?」
「都不乾。」孙师傅道:「是这样的,他们上回凑巧看过你的『喜材』,还道打得很好,就不再张罗——」
「可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呀。」
孙师傅为了生意,鼓其如簧之舌:
「其实我们也有冲喜之说——棺材有人睡过了,寓意『已经用了』,以後主人会长寿。有些老人家在迎喜材回家那天,爱在里头坐一会儿,进过棺材就不容易大去了。」
米老师当然也知道这习俗,还选定一个吉日自己去躺躺呢。在他沉吟不语之际,孝子企图说服,便提出给人家好处:
「米老师,这样吧,这喜材借我家急用,完成丧葬以後,马上还你一式一样的——而且,到时会加厚一寸。」
「对对对,你这是『么二三』,丧家主动提出了好条件,还你时,就加到『二三四』。」
米老师心念电转,没即时回话。孙师傅见他有点意动,便拍胸道:
「我们开店的,会监督做工,肯定不能偷工减料。」
又强调:
「向人家借钱,付利息是天经地义。而且承诺加厚一寸就加厚一寸,不会骗人,关乎生死大事总不能缺德。放心!」
米永祥心忖:
「是孝子要给我加厚的。而且也是救人於急难,帮这个忙也划算。」
所以他的棺材借出去了。
对方守信,还的时候,底、帮、盖,都加厚一寸。在前攒配雕了「五蝠传寿」图案,感激他义气。当然,那个「寿」字还是留待他老人家挥笔而就一展书法。
米老师再次「迎喜」回家。如前,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一样也不少。
他最高兴的,是棺材比前厚了。心里也踏实些。
心情好,身子也硬朗,他与邻居张老爹说心事:
「看来一年半载还用不上。」
「什麽?三年五载肯定也用不上。」张老爹笑道:「好心有好报。」
米老师灵机一触:
「既然暂时用不上,不如放出去风声,乐意帮人家的忙,要是办丧事太仓促棺材又没准备好的,借他们急用,还的时候给加厚一寸,多好,两全其美。」
「你一生心愿,就盼这个。棺材当然愈厚愈好。而且无本生利,也很正路呀。」
就这麽办。
米永祥的「喜材」借出多回。寿木师傅给说项,中间赚个小佣。最称心的,是棺材愈加愈厚。
有时,米永祥无所事事,会在棺材四下细意轻抚,拭抹灰尘,爱不释手。这真是个好归宿!
「不一定啊!」他又想:「再多借出去,就更厚,更添寿,何乐而不为。」
过了几年寒暑,米永祥七十了。
他的「喜材」借出去,三天後才还。算一算,那时应有九寸厚。九寸?三天後便拥有,人生再无憾事。
这天是冬至,天气很冷。
米永祥早上昏昏沉沉的,不愿起床。一直睡一直睡,睡至黄昏。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亡妻芳仪,正在当年故居镜前,细心抿上头油,梳个「苏州橛」。清代妇女最喜欢学苏州人了,发髻多低嚲在脑後,这低垂样式传遍大江南北的城乡,苏杭服饰发型为一众榜样。
那年,芳仪三十六,他四十七。
那年,她还回首笑道:
「现在没人用刨花了。我要抹头油,香呢。舍得吗?」
米永祥没一官半职,当富贵人家的西宾,生活也不成问题,对待心爱的妻子怎会舍不得?他没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相敬相爱,快活得很。
刨花?真的,谁还用那些自榆木刨下来的薄条?每条一寸多宽,一尺来长,折成四层,放在瓷缸内,用开水浸泡出胶,这种透明的黏液,梳发绾纂,光滑滋润,但有股味儿,都是几百年古方吧。
不过出门应酬,逢年过节,还是抹头油。抹了,她还顺便擦擦手,皮肤沾点油光,也更香。
那天什麽日子?
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晕眩了,双目凄迷,是什麽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还告诉芳仪:
「冬至吃饺子,耳朵不会冻掉。」
「饺子是谁发明的呀?」
给她说典故:
「东汉的时候,河南名医张仲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正值严冬,乡里们为生计奔忙,面黄肌瘦耳朵都冻烂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锅,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煮成馅儿,再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
「哎,当老师的爱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也不怕人家生闷。」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还顽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锅煮熟的东西,分给来吃药的人,每人一碗,唤『娇耳』。吃过浑身暖和两耳发热,病也好了。」
芳仪啐他一口:
「胡说,什麽『饺耳』?不过是『饺儿』的变音,後来成了『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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