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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我不同意。其实客多欢聚,客少也有独酌之乐;乌云盖月,但彩云追月亦美景,何凄之有?人要来,人要走,不过随脚步,随天命,随缘份——今天是你我缘尽之期了。」
说说,蹑手蹑足走到菊花糕前,欲用小刀剔一角——
萧美人明白了。写尽鬼故事的人,到头来也逃不过,成为新鬼。
不忍说破。
袁枚的亡魂飘渺,挂念他的最後美点。那日在扬州舟中感染了风寒,腹泻不止。勉强支撑虚弱的老体,在清寒月光下,披名贵的皮裘,戴起西洋金丝眼镜,手抚已染黑几遍的长须,老人还是挺爱漂亮,爱体面,爱种种生活享受,爱这世界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但不得不走了,他用平静但笑谑的语气写遗嘱:
「用淡红纸小字写讣,不可用素纸。其馀平行用小古简最雅,用大红便市井气……恐屍硬不便靴,有极华刺朱履一双,白绫袜一副可用。」
但题一碣云:
「清故诗人袁随园先生之墓
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
垂眼看到袁枚隐约下半身,那朱履,那白绫袜,那浮游感。
「哼,我知你——」萧美人擦擦清泪:「你就有猫腻,偷吃?还没好!」
他有条件很早退休,家财万贯。为人写序立碑作传吹嘘一番的墓志铭,知名度高,润笔每是千百两至巨万。字字价值不菲,以「随园」为系列的稿费版税,可以逍遥自在,奢侈得无後顾之忧——但此刻,他只渴望吃到一块菊花糕。
萧美人见糕已冻成,用刀给切成小小菱形,每一菱,都是清澈的淡黄凝脂,拥抱鲜妍花瓣,几颗朱砂痣,晶莹剔透,清凉而伤感。吃进嘴里,菊花和枸杞子的芳香,像吃到一个秋凉。他满足了
提笔写下《萧美人糕》一诗:
「说饼佳人旧姓萧,
良朋代购寄江皋。
风回似采三山药,
芹献刚题九月糕……」
後面是一连串亲朋好友新知旧雨的名单。三千件,送他们共嚐,彼此思念,分甘同味。他朝君体也相同。
「萧美人我就拜托你了。」
菊花糕都用青翠的竹叶作垫作盖,保持清净和芬芳。
「重阳风俗是登高望远,我也得以『糕』祭自己!」
萧美人用竹叶做了一个小兜,把盘中心最漂亮的一块菊花糕细意地剔切出来,小心盛好,不能破损崩缺,坏了风雅,羞了巧手。
「好!」袁枚笑:「这是我最後一块菊花糕!真不枉此生,哈哈哈!」
不管如何,做人过八十年,快活逍遥,日日好日,一生都是赚的啊!
人生就如菊花糕,花芯带点苦涩,过程花点心思力气,成糕带点等待,切块带点珍惜,这样,最後的芳香甘甜才值得回味。
袁枚快乐地上路了。
萧美人目送:「才子保重!」
袁枚流传後世的作品很多,有《小仓山房诗文集》、《子不语》、《随园诗话》、《随园轶事》、《随园食单》……
《随园食单》,中国烹饪第一名著,这清狂的闲人,把十四至十八世纪大江南北各地菜肴饭点茶酒……一一记载,精采细腻。看来一直流传下去,一千年、两千年……
第十二辑,《点心单》,世人见到他品题「萧美人点心」:
「仪徵南门外,萧美人善制点心,凡馒头、糕、饺之类,小巧可爱,洁白如雪。」
——命运奇诡莫测,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果然「名留千古」。
但菊花糕,却来不及了……
李碧华——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对呀。」六十多岁的米永祥隔三差五来关注一下自己给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这几天给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费劲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缝。上黑漆、抹桐油——」寿木师傅道。
「黑漆上厚点。前攒的那个『寿』字,我自己写。」
「当然当然,米老师一手好书法,我们怎敢代笔?」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临街的是铺面,前半部陈设各式棺木,人死後置办的称「寿材」,活时置办的叫「喜材」。店後方做工场,拉大锯、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棺材店只能备货等客上门,或客人按能力预订,不便四下推销,都是口碑相传。
米永祥给自己打的「喜材」,也经几番议价。
清代有这风俗,无论日子多艰难,只消不沦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则总要早早积下足够的「棺材本」,准备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个营营役役老百姓最重视之物,一生奔忙的总归宿、好房子。
米永祥叹道:
「人说『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寿板当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质坚色黑发亮,敲上去有铿锵之声……」
「米老师,我们选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红橡木、赤桦木,不逊色。而且按质论价,放心,都为老人家冲喜增寿。」
米永祥心里有数,这个算盘拨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积蓄。
一般人都是子孙为表孝心来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没儿没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读书人,当过秀才,可没中举。一直在富贵人家中当西宾。所以人人尊称「老师」。教导富户子女一段时日,长大成人就职婚嫁继承父业,他也功成身退,再觅另一教席。
米永祥虽姓「米」,可教书先生不算富裕,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为百年归老之用。
「喜材」制作,自始至终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装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後才能「翻材」,就等这天迎喜回家,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礼成人散以後,天已暗了。
这「家」,是东家郑大户的老旧房子,算对他不错,他提早退休後颐养住下来——虽然他一度令东家不快。
是这样的,都因一个无心的故事。
他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课,讲历史。提到成语「吮痈舐痔」,字难写,又难明。
老师便说典故,那主角是汉朝富甲一方的邓通。
「汉朝有一个『黄头郎』,就是摇桨划船的船夫。话说一日汉文帝做了一个梦,上天上不去,有个黄头郎从身後推一把,终於登天为仙了——」
孩子听得入神,连东家路过书房,也驻足听故事。
「汉文帝到处查访,凭梦中所见模样找到邓通,对呀,就是他。十分宠幸,赏赐亿万金钱,官至上大夫。邓通侍候皇帝不遗余力,委曲求全。」
「是当皇帝的『相公』麽?」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问:「像唱戏的男旦麽?」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这个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长了个大疮,邓通不错过这献媚机会,便趴在上面,忍恶心呕吐,啜去大疮的脓汁。这举动打动了君心。他问:『普天之下,谁是朕最爱的人?』邓通工於心计:『当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来问病,皇帝要他吮吸脓汁,他十分为难。自此邓通赢尽皇帝欢心。及後,皇帝命相士为他看相,结论是『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汉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马上下令把蜀郡的铜山赐给他,还准许他私人铸钱币,全国流通,邓亦大富大贵。」
「那他是否贫穷饥饿而死?」大家追问。
「文帝驾崩後,景帝即位——就是当年被得罪而心怀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过境采矿的罪名罢免邓通官职,又以他犯了铸钱法,家产全被充公。从此他下狱、逃亡、寄人篱下、饥饿,至死袋中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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