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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萧美人永远有信心,不然怎麼舟车劳顿还要找你?除了萧美人点心,我不瞅其他一眼。」袁枚几乎信誓旦旦,忘记了年纪:「你做得好,我订三千件!」
「多少?」
「三千!」
「你怎麼吃得下?别闹了。」
「我送人呀。重阳了,人生几度秋凉?给你出道题:——得应节。」
人生几度秋凉?
萧美人脸色一变。
「难倒了?」
「难我不倒。」她勉定心神:「感谢知遇厚爱,我就为你做菊花糕。」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一下。萧美人背转身子。待她回过头来,焕发地一笑:
「独一无二的菊花糕,你以前没吃过,以後也吃不。」
萧美人挽起衣袖,系上围裙,先把菊花洗净。篮中菊花,黄白各半,皆鲜妍悦目。
「这花是我家自己种的,别看菊花漂亮多姿,可有家菊野菊之分——」
「当然家菊为佳,清肝明目,补多於泻。」袁枚道:「野菊妖娆,虽祛毒散火,但泻多於补。」
她笑:「我真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不说了不说了。」
花瓣洗净沥乾。
萧美人把上佳的杭州乾制白菊花,用清水泡煮。杭菊先以细纱布包裹,这样就可免却隔除渣滓杂质的麻烦了。菊花水香四溢,颜色呈淡黄。泡煮时间掌握极好,不可心急,否则菊香未逸;又不能过长,以致略带苦味。
花汤好了,便加糖。
她不爱用黄糖红糖,因为颜色浓,感觉混浊。且太甜,破坏了天然花香。萧美人做点心,向用冰糖。缓缓加进花汤中,拈量拈量,冰糖多一些不妨,待会若注入马蹄粉溶液,定稀释一点了。糖水开了,还用纱布过滤一下。此时,洒一层已切碎或小朵的黄白新鲜菊花,另一半备用。
马蹄粉以适量清水溶解後,倒入花瓣花汤,大火蒸,至完全透明即熟。但离火後片刻,铺洒另一层新鲜菊花瓣,因将凝未固,花瓣才不会沉淀下坠,均匀散布。
萧美人把早已用湿的细棉布抹擦乾净的枸杞子拎出来,它没经水洗水泡,颗粒不会发胖胀烂,快刀细剁,成朱红砂状,洒在菊花糕中,略搅拌——这阵朱砂乃神来之笔,不致因整个颗粒过大,喧宾夺主,在清澈淡黄中,细碎精致,点染生色。
菊花糕做好了,须搁阴凉处冻成糕。她才坐下休息。
做点心过程,直如美景。
袁枚在旁看得如痴如醉。
「萧美人,记得我第一回光顾你这小店吗?」
「记得。」
「那天做什麼点心?」
「做的是『四喜汤圆』,有四种馅心:蔬菜、豆沙、芝麻糖和肉糜。」
「我吃汤圆,只觉是你一双白嫩而腴滑的玉手呢。」
她笑:「袁老爷就爱取笑人家。」一想:「记起了,你还聊豆腐聊了老半天,太阳下山了还舍不得走……」
她给他倒了新泡的菊花茶。
萧美人的纤纤素手,总叫袁枚联想起精细糯米粉、汤圆、豆腐……
他嚐过美食家友人的菜式,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张恺豆腐、庆元豆腐、王太守豆腐……有水煮、汤熬、油炸、乾煸、煎炒……
「乾隆廿三年,我和朋友在扬州程立方家吃豆腐,煎的两面黄,较乾,没丝毫卤汁,精妙绝伦,竟有车螯鲜味,但盘中并不见车螯及其他配菜呀——」
「究竟用什麼做的?」她问。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他故意卖关子:「第二天我告诉了查宣门,查说他会做。过後某日,我便在查家吃到这个菜。刚用筷子一夹,我就大笑——」
「是什麼?」
「我不告诉你。」
「袁老爷你快说吧,真是的,把人家悬在半空——你快说,我为你做个三层玉带糕。说!」
——「你不可以逃避!」这句话,萧美人也曾听过,出自另一个男人之口。
年前初冬,客人稀疏了。都回家围炉共话,而她是一个无家的女人。特别冷。有位穿了破袄青衫的书生来了:「好想来碗馄饨。」
「饺子好吗?」萧美人问:「野珍菌馅,清些。」
「不,」他腆道:「肉馅的。因为饿。」
吃不上大鱼大肉,只能在店铺下碗馄饨,只花得起小钱,看来挺寒酸的。
她知道是位落第书生。数算铜板过日子,回乡的盘川还费周章。
「公子贵姓?」
「别什麼『公子』不『公子』了。小姓杜,杜陵川,你唤我阿杜、阿陵、阿川,或是落第小书生,都行。」
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小个儿,桂圆大。鸡汤煨,有冬笋、开洋,还切了幼如发的蛋丝。
「好漂亮,舍不得一下子吃掉。」
可是他饿。
「你慢慢吃,别忙,我还有好一阵才打烊呢。」她又道:「反正关上门也不过东摸西弄才休息。」
「『萧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呢!」他把馄饨细嚼缓吞,把汤呷个点滴不留。
——但人却不愿意走。
「我也没有好去处。」杜陵川道:「我坐下来碍你麼?」
「不会。」她笑:「我请客,再给下一碗。」
二人便聊起身世。不知时日,好像已过了百年。杜陵川定睛望萧美人:
「你不收我的铜板,那,我送你一句话——」
「一句话?」
「你『萧美人』定名留千古。」
她失笑。
「少来了。小女子不过是个卑微的掌柜的,做点心餬口,公子也知我身世坎坷。寻常人,过一天算一天吧。怎会名留千古?你别胡说八道寻我开心。」
「我对科举应试已不抱希望,官场黑暗,饱读诗书也未必出人头地。回乡後我打算养鸡种花,帮人写信抄经过日子。这种生活,萧美人过得吗?」
已是徐娘,她的脸还是一红。
「我自小懂得一点麻衣柳庄,你也应该是我的人吧。」
她不答。
「你不可以逃避。」
……後来,萧美人终於随他姓杜了。
那麼,便一起回乡去。杜家在常州那头:「我教你做天目湖的鱼汤。清得像眼泪。」
「把小店关了吧。」她道:「嫁鸡随鸡。」
「不要。」
「为什麼?」
「你还得回来。」
这个洞悉天机的男人强调:「大半年後重阳,你回来,给你故人做点心。切记莫忘。」
「真的?假的?谁?」
他没说破:「完了以後,送他一程,就关门了。从此不用回头。」
她依他的话,小店张贴了:
「东主有喜 暂停营业」
无根的她,有个落脚处。萧美人的归宿,也不过是寻常百姓的梦。
常来光顾的客人,吃她点心上了瘾的美食家,都见重门深锁,不知「暂停」到几时。
袁枚也吃过一回闭门羹。
又等了好几个月,这回,他才遇上了。而她,刚好远道而来赶上了——她此时才明白,是来送他的。
「啊萧美人已嫁人了。」袁枚怜爱地:「虽然我比你老,比你更快要走了,你嫁人,我不像把女儿嫁出去,反而像失落了一位红颜知己,好不舍得。这是我俩的秘密。以後谁给我做点心呢?」
袁枚的仆从已出去了大半天,采集一大堆竹叶。整块儿的,青翠如玉的。
洗刷乾净,沥水抹好,平铺待用。
为了做三千件点心,忙得脸不红气不喘。是享受,也是随心。
「袁老爷的『随园』有意思麼?」
「你说说?」
「随心所欲?」
「再说。」
「那多了,悉随尊便、如影随形、入乡随俗、随机应变、夫唱妇随……」
「萧美人倒说起自己来了。」袁枚调侃。
她会心一笑:「你的意思是——」
「世人随波逐流,可我随遇而安,随缘不变。」望那晶莹剔透的菊花糕,一大盘一大盘,皆未切割之母体般。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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