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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63)



为什么给改这名儿?

在娃娃下地那天,他在军中读诗。有手下急报:

「如夫人喜诞千金。」

「是个女的。」他淡淡地应着。手下没有离去,他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刚才小的传喜讯时,见大人营外栓马石上,落了一只非常高大的鸟,牠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身有五彩,但以黑为主

——小的不知是什么鸟?」

「依你所言,莫不是凤凰?」

「对对对,大人明鉴:这是只黑凤凰!」

——此物谁亦未亲眼目睹,也许不过手下为了讨赏所以极尽美言。

但似是而非的传闻,「有凤来仪」的虚荣,不但欺哄了他,也开始成为一个话题:「李道女儿出生时有黑凤凰于军营出现」,最初传说牠静立不动,只冷眼瞅人,后来,又演变成振翅盘旋,最终,黑凤凰还在军营上的天空飞舞,洒下彩珠——

为了充份响应,李道索性立志栽培李凤娘。

转眼六年了,李道自忖春秋已高。一心想内调回京,安享晚年。但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愿。

「久闻先生善于观相,老夫特邀先生给小女们几句赠言。」

他请了满堂宾客,各界官绅,都同赴盛宴。

观相之日,他的几个女儿,最大的十来岁,依次向皇甫坦跪拜请安。「半仙」坦然接受,还一一说了观测的话,不外平安和顺,婉约孝敬,夫妻白头……之类。

当小小的李凤娘正欲下跪时,他突然大惊失色,自座中急起退让,摇手相阻,还连声:

「不敢!不敢!」

所有人目瞪口呆,见状愕然。任人摆布的小女孩更不知所措。

皇甫坦向李道故作神秘,其实是向众人宣布:「此女当母仪天下!」

他表示自己何德何能?怎敢接受皇后跪拜?

他一走,「李凤娘」的异相贵命,马上传遍两湖,直渗京城。

有人说,李道给了皇甫坦不少好处,还奉上了家传之宝:硬玉作柄,软玉为缨的拂尘,换来他一席预言。也有人说,半仙对这黑凤凰日后的作为甚为震惊,不敢得罪,也没有道破。

不过在那无法追寻真相,又流行以讹传讹,渲染神话的年代,连皇帝也风闻一二。

既是天人,又有凤姿,「母仪天下」,天命如此,再经名头响亮的皇甫坦推荐,老皇帝高宗下令,纳李凤娘为长孙恭王赵惇的妃子。

由恭王妃,至太子妃,至慈懿皇后——她没得选择。

既入宫中,为了巩固自己一席位,只好这样走了。

宫中女人,尽皆美女。经过筛选,她们任何一位,都比一般人漂亮,她们没有美丑之别,只有强弱之分。女人们是彼此的情敌、仇人。汰弱留强的斗争,基于缜密心计,比战士惨烈。为攫住一个男人的心,本是同路人,相煎份外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一天可睡得安宁……

天下美女的手斩之不尽。

男人反复之心也永远难明。

她只是宫中无数妒妇中的一员。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李凤娘在公元一二○○年六月病死。五十三岁,算享年五十六吧,她老得比谁都快,死得比寻常百姓早。她的几位姊姊,无灾无难,无风无浪,比她幸福。

史书恶评她「性悍妒」。皇帝的祖父悔恨:「是妇将种,吾为皇甫坦所误!吾为皇甫坦所误!」

她根本不是什么黑凤凰。

——男人们安排她演这个角色。

李碧华-最后一块菊花糕

虽说已是初秋,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幻影斑斓地,叫江宁(今南京)清凉山麓,那座高雅的「随园」,仍有带不走的暑意。

布置随园作为自己优游其中数十年的主人,是自号「随园老人」的袁枚。其实购园当年他不老,三十出头辞任江宁知县,踏进另一人生舞台。

袁枚此时已老了。

「九月了,还出汗。」他望园中的柏树,忽地嘴馋:「真想吃些清甜的小点心。」

他就是会吃。一生享受吃。

袁枚(1716-1797)是位才子诗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他廿岁出头,乾隆四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少年得志,担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知县。官场拘谨的礼节,与他自由散漫的人生态度,有很大的矛盾。作为父母官,他对山水的情怀大於农桑,对碑帖的兴趣远胜吏牍。多留恋风花雪月,少关顾民情,赤子之心,雅士之志,令这在仕途上本有远大前程的年轻官吏,一下子从堂堂七品知县大人,跳进山林隐逸——他三十二岁就「退休」了。

这座小仓山别墅处地略偏,买时只用了三百两银子,但扩充重建布置的花费,不止十倍。

簇拥才子诗人周围的有同学、朋友、妻妾、兄弟、貌美如花的女弟子、知情识趣的文坛帮闲、别具风情的娈童歌妓……生活过得豪华、奢侈、任性。

藏中泠、惠泉的水冲泡武夷茶,以蒸燘的鳗下肉和鸡汤做细面,嚐王太守八宝豆腐。喝酒的杯盏要用名瓷、白玉、犀牛、玻璃……

午後仆人端上点心,有百果糕、青团、白云片。另小碗鲜磨百合粉糊。

袁枚问:

「有小栗馒头吗?」

他想起一个人了——

萧美人。

江宁的益友损友圈子,从他津津乐道中,早已与这位「美人」神交。

扬州仪徵南门外驿道边,有家小小的点心铺,那位年三十馀的新寡,以她一双雪白而灵敏的巧手,做出不少可口点心。

她做的馒头只像胡桃般大,用蒸笼蒸,馅有咸的有甜的,每次用筷可夹上两个,离箸後那馒头马上隆起。还有小馄饨如龙眼、饺子如元宝,都小巧可爱,洁白如雪。

他光顾过几趟,谈得特别投缘。年龄相差三四十载,但欣赏知遇,打破了隔阂。

「你的名字是什麼?」

「小女子姓萧,名字不重要。」她笑:「唤阿萧、萧萧,或是『掌柜的』,都行。」

怜惜她失去丈夫,独力持家,但点心可口,人又容貌出众。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素。粉脸玉手,和点心一般素白诱人。袁枚调侃:

「不告知芳名,以後我只好唤你『萧美人』了。」

「袁老爷真会开玩笑!」

面对这声誉、地位、才情、财富都与自己有差距的名人,萧美人娇嗔的笑意,似亦照单全收,也拿这「顽童」没辙。

「随园老人」人老心不老,吃上了瘾,心痒难熬。又思访艳,再嚐她巧制糕点。

他吩咐婢仆准备到扬州访友,途经仪徵,一定探望一下掌柜的美人。还打算订制一批点心,送给各人作重阳应节小礼品。唔,究竟有些什麼新花样?已急不及待了。

到了南门,点心铺重门深锁——他愕然。

仆从上前敲门,良久无人相应。

袁枚急了:「你问问附近的店家,萧美人哪去了?」

「不用问了——」他转身,见到萧美人提了一篮菊花,黄白鲜妍。她匆匆赶至。睽违一段时日,恍如隔世。容貌没大变易,添了点风霜,有点苍白,但仍婀娜多姿,善解人意。

「我从远方赶至会你,袁老爷请待我收拾一下才进去小坐吧。」

她忙了一阵,洗抹好桌椅,延袁枚入。先泡一壶菊花茶。

「你没多大变化,」他道:「可我又老了。」

他呷一口菊花茶。

她慇懃道:「菊是应时花草,这阵子盛放。虽微寒涩,但花香味甘,你多喝,可以轻身利气,延年长寿呢。」

茶芳香。袁枚点点头:「那麼,你为我设计一些糕点,得新颖有趣,你没做过,我没吃过,考考你。」

萧美人轻叹:「唉,只怕手艺生疏——」

「什麼?」他问:「你不是一直在做——」

萧美人不待言毕,马上岔开话题:「没有啦,我只担心不能叫袁老爷满意,先说矮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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