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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物品是个白色的茧,似瓢般大。表面虽呈白色,但微微透着异彩,轻摇,中间另有一物。
「老爷相送宝物,说是流传甚久,许有千年。代代相传,子孙不知用途,只知是『千年冰蚕』。」
一笑:
「知钱先生对鉴赏古物十分精通,所交良友亦非凡夫俗子,一定看得出此宝不止值三千两银子。」
卞尚峰反复细看。面露惊异之色。
钱祖佑不学无术,胜在有钱,亦享逢迎,何况佳人?他装作「略有所闻」表情,对方也给点面子。钱祖佑沉吟:
「唔——好像听过传说——」
卞尚峰马上和应:
「对,我曾经看过《异物志》,书中记载,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盖,然后作茧,茧长一尺。可用五彩织成文锦,冰蚕入水不会湿濡,入火不会燎烧,反而复活。」
卞尚峰忽省得一事:
「失陪。」
他径入书房,在钱家浩瀚的被购来「装饰文明」充撑场面之古籍中,翻找一阵,终于把一书册寻出。
他把书册展示,钱祖佑点头如捣蒜。卞尚峰还备唐诗一首参考:
「看,唐王贞白有《寄郑谷》诗云:『火鼠重收布,冰蚕乍吐丝,直须天上手,裁作领中披。』若此物真是冰蚕,诚无价之宝。以火烘之复活,确奇景也。」
不过,卞尚峰却向钱祖佑献计,二人耳语:
「为慎重起见,我们再检验清楚。」
他们征得女客同意,先付一千两银子作定金,把蚕茧浸水中,果然入水不濡,再欲切割小缝——
「慢。若经切割,不管你方是否买下宝物,一千两银子不会退还。」
卞尚峰怂恿:
「第一关已过,相信不会伪造。」
茧破一缝,里头果然是条纯黑色,有角有鳞,外披一层霜的僵蚕,还似有极微气息呢,也许心情兴奋看不准。不过来龙去脉以及求售者背景,都不应有诈——何况还有见多识广的卞尚峰作验证。
想那弃买的《四库全书》其中一手抄本,自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共收书三千五百零三种,七万多卷,三万多册,近二百三十万页,约八亿字……编撰及抄写员各三千多人,历时九年始成。如此珍贵,他听取卞尚峰意见,有政治上后顾之忧,怕朝廷杀头没买成。幸好没买成,那手抄本即便来自宫中,也没眼前来自奇山异域之冰蚕珍贵呀。
卞尚峰更说项:
「我瞧这三姨太也等着银子早日回乡,不如代你杀价,少付五百两。她急你不急,妇道人家易打发。」
他对女客开口:
「三太太,这冰蚕不知可否略减五百两成交——」
话还未了,她一言不发把锦匣儿拎在手里,款款而起,冷冷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
「且慢且慢,三太太请留步——」
二人急了,赶忙致歉:
「有话好说,我们分文不减。」
冰蚕留下了。
三千两银子她带走了。
钱祖佑但求心头好,几乎因杀价落空,其实何吝那点折扣?到手已心花怒放,视为至宝,日夜观赏 。
两天后,他找卞尚峰,这人踪影杳然。亦无留言。
三天后,有人告诉他,见到卞尚峰与当日上门求售冰蚕的三姨太在渡头出现。二人收拾好细软,荷包重甸甸,并肩上了船, 扬长而去,远走高飞。
第四天,阴谋败露。
那入水不濡之物,经过加工装饰,里外涂了一层白蜡,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卞尚峰看不过富豪附庸风雅,夸口招摇,精心设计一个圈套,先说服钱祖佑拒绝了珍贵的手抄宝书,再与欢场相好合谋,假扮大户姨太诈财。在他色迷迷晕陶陶又寻宝心切状态下,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三千两到手了。
光、宣之年,女服有谚:「贫学富,富学娼,娼妓学南邦。」
欢场女子以南姬衣饰最有看头,一衣一饰一钮一边一镶一嵌 ,装扮风流入时,不失轻盈庄重,都配时势合时宜,都有学问。处处皆是学问。何止读书人?
博学多才心怀不轨的卞尚峰「变占上风」,那钱祖佑,「钱由左手交到他俩右手」。
卞尚峰还捏一把汗,轻点她唇边 :「小红,你当日那一抹朱唇,太红了,积习难返,过于妖娆,功亏一篑,我还怕钱家看穿了,不上当。好悬!」
白玉手、黑凤凰 (2002.3.28)
李碧华 转自香港《壹周刊》
南宋,四十多岁的光宗皇帝这天午睡醒来,命宫女打水洗脸。
宫中尚黄,一切器物皆明黄,亮澄澄的,连脸盆也鲜妍无比。
他正欲把手伸进脸盆,突然止住了。涟漪微动。他的心一动。
这是一双多诱人的手啊!
年轻、稚嫩、圆润、雪白。十指尖尖,柔若无骨。皮肤薄得像透明,微血管羞赧地上了一层浅浅的绯色。定睛看真了,还是白。玉一般,绢一样。摸上去,滑不溜手,还似带着甜香。
光宗见了,色授魂与,他忘了洗脸,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忘了下跪托着脸盆的宫女才十四岁,有点颤抖,被他抚弄,大气不敢吁。眼中带泪光。下一步是怎么的?她完全迷惘。只怔在那儿。她也等待着,暗暗争取着。后宫有三千佳丽,若皇帝看中,多荣幸,她的命运改写了……
今天他这样放恣的愉悦的抚弄一双白玉似的手,是因为皇后不在。
不如趁此良机,临幸佳人——
这个时候,宫门开了,进来一位凛若冰霜,双目发出寒光的女人。
她一言不发。
而他的绮梦惊醒。
皇帝悄悄收回一双「越轨」的手。小宫女惶恐捧着脸盆一步一步垂首倒退,逃也似地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皇帝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他收到一份礼物。是皇后遣人相送,一个精装锦盒,捆了好几道红绳,相当结实,上手略沉。
「皇后说,知道皇上寂寞,特地送上礼物解解闷。」
光宗忙打开锦盒。
「啊!」
他一惊之下,陡地退后三步,站不稳了。
真是一份极其贵重的礼物——里头,是两只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手!
犹带微温,白玉透红。十指像带点怔忡、惊诧、柔情,像是一句没说完的话,未及出口的控诉。
两只一度令他迷恋的,小宫女的手,现在全盘奉献,袒露座前,请细心享用!
这是个什么女人呀!
这简直不是女人!
甚至不是人!
她贪婪、凶残、泼辣、嫉妒。不但离间丈夫,不准他谒见侍奉太上皇,那对她不满想废掉她的孝宗,老人后来因子忤逆拒见活活气死于重华宫。还令皇帝宠爱的黄贵妃「暴毙」于睡梦中。每天她都忙于暴躁地打骂侍从宫女。只消皇帝对谁稍加青睐,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样的人,可以在宫中横行?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好些男人把她推进去的。
一切都是天意。
多么奇怪,宫中的「祸水」,是父系社会权贵的男人,一寸一寸地,把她引进。
回到懵懂的儿时,也许自己也不知如何,走上这条路。俨有所恃,胆大妄为。
记得那一天,公元一一五三年,她六岁。
「半仙来了!半仙来了!」
「快请!」李道闻言:「快恭请!」
「皇甫半仙」,不过是名道士。
不过在唐宋之年,道士的身份渐渐高升,甚至取代僧侣,甚至跻身政界,开始有能力干预朝政。
皇甫坦是南宋高宗皇帝年间,非常著名的道士,他能言善辩,察貌观色,目光炯炯。在朝廷宫门里直进直出,极有江湖地位。谁不逢迎相交?
安阳城内庆军节度使李道,今天邀得皇甫坦来作客,忙不迭礼敬款待。
李道不是没有机心。
他老来又得女。这个女儿是妾生,唤「凤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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