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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发生什么事,都没说破。
某日二更,妻子不见了。
将军午夜乍醒,心头一空,赶忙起来查探。人呢?
——她在后院上了炷清香。
以为万籁俱寂四下无人。这回夜祭,她喃喃:
「你好好上路,别来找我了。我俩只是雾水情缘,本来不得长久,日头一照,也就消散。别怪我们,实在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虽然语带伤感,可并无悔疚之意。她只是尽点心思抚慰亡魂,其实在抚慰自己。
怕他嘴不牢,怕他捅出去,都是死。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没有错,又不是自己动的手。
将军回想一下,心里有数——她布下这个局!
让他捡到一根锦缎长绳子圈着细折的情信。它是裁缝为夫人量身造寸所用之物,锦绳不但量身也捆心,一望就知属于奸夫。情信如常相约:「初十申时,西郊荷池畔。」幽会时日地点明明白白。
她「借刀杀人」,妒恨的丈夫射杀了轻佻的情夫,免除后患,又毋须费心。将军位高权重丢不起人,她锦衣玉食失不起婚。二人肯定不动声色,假装无事发生。
从此回复平静,也保存夫人地位,保存长治久安的婚姻。
世上再无茫茫的威胁,一场春梦由它醒过来——只是近日睡不好,心中忐忑,所以夜来上香遥祭一番,但求息事安宁。
什么时候开始?这十八岁进门的女子,经过十多年历练,心思如此细密精明?将军心头一凛,这怀中依人小鸟,曾精制一个绣花、纳棉、堆绫的红缎荷包,亲手别在他腰间作为随身信物,什么时候开始?出墙红杏还布局让他亲手了断孽缘,好逃出生天,不留痕迹,处心积虑还胜一筹。
淫妇对奸夫一点情义也没有?
她对自己呢?
没来由的愤怒和被摆布的羞辱,他冲上前,把香烛一一拔掉,踩在地下,他把女人一脚踢开,这力度无情,真不轻!她受伤了,半晌站不起来,在满地香灰中百感交集地望着他,双目泫然终于一滴眼泪也没淌下来。他就恨她这点。
他恨她什么?
不想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哪有时间为了小事折腾?
将军从此逃避,长居厢房。每夜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刚在恍惚迷离中,便为噩梦乱梦所驱所扰。难道是沙场杀敌的阴影?不,征战杀人是职责,是任务,是功勋,是成就,根本没有血债。
只为一个人。
他以为除了眼中钉心上刺,谁知却成了一根午夜索命的锦缎量绳。他跟他,本来没有相干,竟一个杀,一个被杀。只因为女人。
不费吹灰之力饱食之后逍遥法外的女人。
三年了。
将军无语、无眠、无人生乐趣。
直至听到梵音,听得佛理,寻觅心路出路,走进遁世之门。一切都是「空」。
战绩彪炳亦鲜血染成,不再留恋。钱财是各界求平安求升官求建交贿赂或搜刮而来,不再留恋。一一乃身外物,完全可以放下。
当他决心出家,便平静地作出种种安排:——可卖的卖掉,可送的送掉,可销的销掉……
儿女过继给弟弟,照顾教育成长,放心了。家丁厨娘婢仆全打发回乡养老。对妻子也并不留难,放任自由。
「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方丈再问。
将军欲辩已忘言。
一句话也答不上。
「让我代言。」方丈道:「施主放下一切,捐出家当,遁入空门——其实你根本放不下一个人。儿女已过继小叔,她孑然一身。田宅卖掉尽归他人名下,她无片瓦遮头。手上连换钱的珠宝首饰也没有,生活无着。你剃度出家,她失去丈夫,但没一纸休书,得不到体谅,终生不能改嫁,连个更下作的落脚之处也甭想,剩她一个,完全没有出路,没有男人,除非她也剃去头发当尼姑,青磬红鱼度终生。」
方丈清明:
「你出家是为了她——这是最温柔但最狠辣的报复。」
「大师,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只是这样作了。」
「我真的一点也不恨。」
「你心中仍是爱她——你爱她之深连自己也受惊了吧?」方丈微笑:「施主,你回到红尘中找她去,把荷包也带上。即使你捐出所有,但这信物是最初的爱最后的思念,以及你一路以来上进练功的扳指,均是无价宝,来不及卖,也舍不得丢,你带上吧。」
方丈缓缓转身,把来客送出去:
「像向门踢了一脚,求门宽恕那样,当一个坦然的凡俗人吧。」
将军站在门外,细细思量。无言。
今天第四天。
夕阳把寺院照得红彤彤红艳艳,就像他手中,那唯一的荷包……
冥曲
<原载香港一周刊 2006 年 11 月 16 日>
玉芙对玉蓉道:
「这事由我作主。」
玉蓉不依:
「我们还是抽个签,一切交由天定吧。」
「天意弄人。」玉芙强调:「让我安排一趟——我是姊姊,你听我的。」
「你不过长我一个时辰,」玉蓉泫然:「我不会眼睁睁的由你牺牲。」
「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妹妹,保重!」
实在不知有此一日。
扬州李家双生儿,玉芙比玉蓉早出生一个时辰。父亲经营绸缎生意,为调养女儿气质,把二人送往城中一著名的老琴师学艺。
琴师对二人的评价是:
「说是双生儿,长得一般标致,可个性和天资各异。姊姊文静,妹妹聪颖。」
语带含蓄,可玉芙较笨拙,须以勤补拙。玉蓉悟性高,对「宫、商、角、征、羽」五音尤其敏感,琴弦在她手中,抚弄浑若合一。
玉蓉技艺过人,作为姊姊,亦甚为欣喜:
「妹妹他日必有出头之日,以琴艺传世留名。」
——天意弄人,无从逃躲。
一场火劫,不但店中物资付诸一炬,双亲亦葬身火海。
姊妹逃过大限,由家丁接返时,只见余烬未熄,一片狼藉。
「爹!娘!女儿来晚了... ...」对着父母烧焦的尸体痛哭。
转眼之间失去所有。纵使长得好,气质优——但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这是清嘉庆年间,一对相依为命的姊妹。在封建社会,弱质女流无从托庇,前路茫茫。家道已崩,那些无情的亲友总不愿把亏本货往家中放。十四五岁的女孩,为了殓葬费用,和日后存活,只有两条路:一是投身娼门,一是卖为婢仆。前者可得一笔钱应急,纵卖艺不卖身,但也色笑迎人工夫。本来顺理成章,是琴艺高超娱宾有道较为吃香。但玉芙不是这样想:
「一入娼门,声价大跌,可能永不翻身。」
玉蓉的才华不应埋没,沦为侍奉娱乐工具,所以姊姊宁愿自己在青楼度日,妹妹即使为奴为婢,但刻苦忍候,将来或可改写自己命运:
「你一定要珍惜技艺,潜心向上,不要辜负上天所赋异禀àà」
相依相守,情深义重的一双姊妹,心事重重地在岔路挥手扬巾。
玉蓉咬牙道:
「我要当自己的主宰,然后拯救姊姊出火坑!」
她在一姓郭的地方官家为奴婢。这郭老爷亦旗籍,家有一个女儿佳欣,十三岁。官家小姐当然娇生惯养,与玉蓉年纪相若,十分投契。不过一个是主,一个为奴——玉蓉欷歔,如果不是遭逢不幸,一样是「小姐」身份,天天操琴,沉醉丝竹。命好的话,还可得遇爱惜自己的男人,白头到老。这才是美满人生。
「唉,不知何时才得见天日。」
由于玉蓉灵巧,干活勤快,所以郭家对身世骤变的她亦算善待。
一日,玉蓉在后院打扫,忽尔传来一阵琴音。
开指一段从容自由,这个引子本十分平稳。琴韵一转,正声夹着乱声,颇为坚决激越。主调以后,又有一种怨恨、凄怆、骚动、不安。。。急促低音扑进,发展咄咄逼人。灿烂豁命之余,又带入缅怀沉思。末了以痛快哀鸣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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