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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54)



玉蓉听得惊心动魄:

「这阕起伏变化但意犹未尽的金曲,从未得闻,既有怨怒,又含悲悯,更蕴深沉壮阔的气概,不知是什么乐曲?」

还有,不知是何人弹奏?

原来有客人。

她自窗外窥探,他是一位年约二十的公子。

章令轩随户部当官的父亲来拜候郭家老爷。他们至扬州公干,顺道探亲:

「犬儿不肖,只爱附庸风雅。」

又薄责:

「我着他勤读诗书了解民情上意,他日科举考试,若得高中,便可谋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了,但他——」

这是位无心仕途,但精于音律的高手。仪容清秀的他还一笑:

「因在古时,扬州下辖之区便唤广陵,才特地为世伯弹奏此曲,献丑了。」

玉蓉隔窗细看他一张琴,琴囊和丝弦都是上品,薄片白玉镶嵌在琴面作为琴徽,古朴而名贵,可见主人钟爱。

晚上,她奉茶到西厢时,鼓起勇气向客人相询:

「章公子,请恕奴婢斗胆,敢问今日弹奏的,是什么珍奇乐曲?」

章公子双目一亮,想不到区区一个奴婢,竟有此一问。

「是《广陵散》。」

「啊!」她惊喜莫名:「就是那失传已久的绝谱!」

「对呀。」他如获知音。眼前这位年轻漂亮又气质不凡的女子,横看竖看也不应充当下人。她眼中有仰慕,他忍不住滔滔而言:「当年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善诗琴,工书画,尤精于《广陵散》。但他为人耿介不羁,锋芒毕露,遭小人谗陷,被魏王司马昭以阴谋叛乱罪名斩杀。临刑当日,他要求再弹此曲,慷慨抒情。一曲既终,仰天长啸:《广陵散》于今绝矣!」

「但何以公子有此琴谱?」

「其实这也非原谱,」他道:「虽然当年传诵一时,但文献中只见叙述,未有乐谱,遑论详尽记载。我今日所奏,只是耳闻口传心授的民间版本。即使记在前朝《神奇秘谱》中,亦非完善,中残缺,只得六七成。」

「难怪听来总有不足。」她叹一口气。

那么明朝以前,根本就无人得悉了?如此金曲,难道就湮没在漫漫岁月中?

「公子可否告知《广陵散》故事渊源?——」

「我回京请教老师,日后再告知真情。」

——回京?日后?

玉蓉卑微苦笑。

他一回京,自此便天各一方了。来者是偶遇的高门贵客,又怎会记得她的好奇追问和一片痴心?

玉蓉为贵客奉茶、暖被、黯烛后,便回到下人的世界。

那叫她魂牵梦萦的人和琴,琴谱和故事,或许此生都是谜团。

她不知道户部高官来扬州公干一趟,就改变了她神秘的一生。

翌日,郭老爷夫人,竟向她提出一个震惊之极的要求……

在户部章氏父子告辞后,郭家老爷夫人实在已有两日夜,难以成眠。

选秀女,是宫中严密定制,每三年举行一次,由户部主办,通报八旗各都统衙门、直隶各省驻防八旗及外任旗员……满、蒙、汉八旗官员的女儿,年十三岁,必须造册送选。

这回户部至江浙公干,便是为此。

郭夫人叹气:

「唉,佳欣十三岁,已适龄送选,真舍不得。不如称病……」

郭老爷是官场中人,当然明白:

「今年『及岁』不送选,三年后十六,下届仍得送选,必须参加阅眩,逃也逃不过。挨到十七『逾岁』还未经选秀的,不但女儿终身不能自行婚嫁,我等亦违反制度,犯欺君之罪。」

「可佳欣一旦被选中,同父母家人即割断关系,永久分离,音讯不通。而且老爷,好不容易诞下掌上明珠,你忍心看她痛苦么?」郭夫人哭过,双目通红:「昨日佳欣闻讯病倒……」

「夫人别太悲观,女儿未必当意。一选不中,定期复选,亦可不留——」

「不!」夫人有点躁怒:「根据前两届的纪录,留的多,撂牌子的少,而且京城中没中意的,嘉庆皇帝才遣户部官员到江南督促——老爷早已知晓,何必自欺欺人?」

他在位,怎敢知法犯法?据《大清会典》,选秀自顺治皇帝始——但在前朝明史亦有记载,可见帝命难违。即使残障重病,不堪备选,亦须层层具结证实呈报。

已过三更,容颜憔悴头发散乱的小女儿佳欣,直奔父母跪倒:

「爹、娘,女情愿病死在两位跟前,也不肯进宫。女儿不去!呜呜呜……」

她惶恐无助地颤抖,如惊弓小鸟。玉蓉搀也搀不住,只道:

「小姐小姐,要顾惜身子。」

「唉,左右为难呀。」郭老爷抚慰;「玉蓉先扶小姐回房,爹再想办法。」

哪有「办法」?都是定制——而且官场之中,有人亟盼女儿中选,内廷三宫六院,皇后、妃、嫔……够不上,贵人、常在、答应……总有一席位。世间女子必须由皇帝优先过目挑选,他不要了,才另图后计。若可踏足宫禁,

得蒙宠幸册封,还生下「龙子」,不但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有机会继承皇位,指点江山。母凭子贵,福被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全系一个十三岁小女儿手中了。

—但一入宫门深似海,生离死别,把青春正盛花样年华的女儿送入渊薮,舍得吗?忍心吗?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值得吗?当年夫人几度流产,保不住胎儿,怀这佳欣十月未下过床,小心翼翼,连呼吸亦不敢过重,怕惊扰腹中得来不易之小生命,夫人当然不忍放手。

郭老爷目送玉蓉和佳欣的背影,忽地灵光一闪,心跳加速,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震惊——这是一局生死攸关的豪赌。赢了得天伦,输了九族遭殃。必须审慎,审慎,再审慎。

他把玉蓉召来,门严严关好。即使四下无人,仍悄悄细语哀求,他有两手准备:玉蓉答应了,双方以血盟誓,永守秘密;玉蓉不允——她已知悉计划,决不能留,官场险恶,保命为先。

「……」玉蓉听了,心念电转,脸上不作半丝反应。「……」她想了又想。

想了又想。是否以一生作为赌注?目下已无出路……——十五岁的奴婢玉蓉终于答应了主子荒谬的要求。

这天她带了一笔钱。沈、重,充满希望。到扬州远近闻名的风月场「琴仙楼」,找她姊姊玉芙。才半年,玉芙已被调教得风姿绰约,眉目挑情。自己是个

布衣奴婢,姊姊则是青楼绮艳新登场的一朵花。胭脂腮红,绛唇一点,打扮得十分迷人。玉蓉看了只觉凄酸。

见玉芙在弹唱小曲:

「我为君把相思害,

我为君把相思害,

哎呀哟,

我为君懒傍妆台,

伤怀,

我为君梦魂常绕巫山外。

瘦形骸,

悲哀,

何时了却相思债!」

玉芙的琴艺平平,此生也比不上玉蓉了——可她的小曲

颠倒众生,醉翁之意不在酒。香艳缠绵,寻欢作乐,谁

是谁知音?

「知音人?就在京城。」玉蓉心中有章公子。他呢?相思实在悲哀。算了。她道:

「姊姊,好好活着。你刚才说有盐商为你梳拢,你看看如何?在我们扬州,贩盐是安定的生意——当然你出自青楼,只能当侧室,但日后或可扶正。我只愿你早日跳出火坑,过平实日子。这钱动用赎身,或作傍身,应急时用……」

玉蓉坚决以此报答自我牺牲的姊姊——还了心愿。玉芙泪流满面,紧拥不放。她心知,玉蓉一去,不比民间作别还可通消息。他日即使写信送物,亦关卡重重。

玉蓉替姊姊拭泪,用她略为粗糙,久不沾琴的手。这双手在养尊处优环境中,也许再抚琴弦,不会浪费:「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姊姊,保重

!」

如同当日挥手扬巾,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去的地方如谜,连她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今天不知道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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