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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呆了半晌,想通了?他向那扇被自己踢了一下的门,鞠躬道歉。
寺院中只有方丈可独居小室,僧众都住在寮中,集体活动,作息规矩共同遵守。
方丈把将军带到他房间去,着他放下一切。先问:
「你的包袱是什么?」
「是我全部家当。」
「打开一看。」
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师,我已把房子田地卖掉,人家的欠条销掉,家中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和我随身宝剑,全换成银子。这堆身外之物,捐献出来。」
方丈忽见一物,在这堆银子中格格不入。
是个荷包。
红缎精制,绣花、纳棉、堆绫。倒垂桃形小口袋,以两根丈绳穿起来,可抽紧可放松。花卉图案之下有「如意吉祥」之字。
将军把荷包打开来,倒出好几个价格极其昂贵的「扳指」:武人套在大拇指上,拉弓射箭时保护之用,做工细致,皆上品:翡翠、羊脂玉、岫玉、黄玉,都有。看来他是毫不留恋了。
方丈以平常心,把那几个珍贵的扳指拨过一旁,世人必然目露惊叹艳羡之光:翡翠、羊脂玉、岫玉、黄玉。
但他拎起红缎精绣的荷包,细看花卉图案之下「如意吉祥」四字:
「做工精细,很有心思——看来亦有一段岁月。」
「是十多年前旧物了。」
「施主这些珍贵旧物,亦价值不菲吧,何以不一并变卖银子?」
「太急了,变卖不及,只好都放在包袱中送进寺院。」
「来不及?」
「也无心去议价。」
方丈望定将军:
「房子、田地、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宝剑……一一是身外物,悉数卖掉。光是这荷包,就卖不掉?」
「……」
「看来并非来不及,而是舍不得。」
「怎会?四大皆空,全皆舍得——我不是都捐献出来么?大师何出此言,我很不服气,是误解我的诚意了!」将军还强调:「我放下一切,也经几番天人挣扎才坚定的。」
将军感到委屈了,眼睛不知投放何方才好,他漫无目的地望向门窗——
「施主刚才把门踢了一下,痛吗?」
「哦,不痛。」
「求门宽恕,甘心吗?」
「也没什么。大师说得对,对门发了火,道歉是为双方灭火,心头之火一灭,怒气也消了。」
「刚才你踢门的力度,在你来说不重,可施主是威武的将军,对常人而言,也就不轻——如果施主的妻子偷人,以你的力度,一定能伤之。」
将军勃然大怒:
「大师,枉我对你那么尊重,已立志出家,还谈什么妻子?还谈什么偷人?我心中已没有任何女人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
「老怪物,我再也受不了了!」
方丈把手缓缓放在他的手上面,似洞悉似抚慰似平伏他的怒气,还轻拍了几下:
「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没有。
将军此刻才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为他绣的一个荷包。
那时他尚未攀升高位,只是小将领,新婚未几,女人的精心「活计」。有些人用来放表、放槟榔、钥匙、眼镜、鼻烟、散碎银子、梳子、豆蔻……可他爱把习武练射时的扳指放在里头,同心同德,出入与共。
这红缎荷包伴他走过千万里,征战数百回,他真是舍不得,直至某一天——
他长期领军远征,驰骋沙场,甚至三五年不曾回家一趟。从来没想过妻子的寂寞。
为他家上下缝制四季衣裳的专用裁缝,因双亲早丧,继承父业,十分勤奋。他一双巧手,做衣裳一丝不苟。一回,妻子见他做镶边时,也用余角余料,便奇怪:
「何以你不肯浪费,另裁新缎?」
「回夫人,做裁缝这一行,本来就是男人干女人的活,本来已不如人了,若还奢侈作孽,非份浪费,怕有报应。」
妻子对这年轻裁缝有点怜惜,对他亦多加关怀。
及后,官场商界,日益讲求奢华,小裁缝也因手工精细进身大家,社会需求,这一行地位特殊了,身价高升了。他做一衣镶边,就三捆五捆以至七捆,手工超过衣料成本甚远。
妻子对他另眼相看。他为报答主人照拂,格外卖力。
那一年,将军荣归,家中设宴。裁缝送冬衣来,将军一边试穿,一边笑问:
「听说你为御史裁衣,先问他当官有多久。你不过裁缝巧匠,管他这事干么?」
「回将军,」裁缝倒有点得意:「此乃个人心得:——刚上任的新官,不免意高气盛,身体微微向后仰,所以衣服要前长后短;任职稍久,意气稍平,则衣服前后一样长;等到任职较久想要升迁,内存谦逊,身躯不自觉地微微俯前,这时衣服就要前短后长了。知悉当官时日,做出的衣服更能得体合适。」
「哈哈哈!果然到『知官』地步——」
无意一瞥,妻子显然对裁缝外露的聪明心悦诚服,另有一番仰慕。中间有点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
「那么官家夫人的衣服,原理是否一样?」
「女子衣裳,没那么复杂的考虑,只讲一个『美』字,再讲一个『精』字,花尽心思,但求合意。」
又道:
「我为夫人効力,比任何一家多提十二分精神。」
精明的将军大概也曾听得「风声」。
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人胆敢多言。后果堪虞,承担不起。
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得悉奸情的人。
夫人与裁缝,人前稍有眉来眼去,逃不过耳语。背后只能相约在四野无人的郊野幽会。
某日,将军藉词公务,外出数日。对奸夫展开跟踪,在途中,远距离把他射杀,埋尸荒郊。
裁缝失约。
他永远消失。
将军百步穿杨,身经历练,多杀一人少杀一人,没有分别。此人必须亲手干掉,以免留有后患,贻笑大方。
那拉弓射箭时保护大拇指的白玉扳指,信手放回荷包之中。
过了几天,他回家了。若无其事地问妻子:
「咦?裁缝这几天不是该把放宽一寸的马褂给送过来么?」
妻子也若无其事回话:
「就是。他给我设计了『十八镶』,不用青缎『算盘疙瘩』了,扣子试五色玻璃。还有,过年的大毛皮旗袍得选料子了……」
「派人催催他。」将军道:「免你等得不耐烦。」
「不用了。」她淡然道。
将军望向妻子:
「不催他不行,量身剪裁缝制,怎能开了头不向主人负责到底?」
又道:
「夫人忒纵容吧?」
「不过是匠人。」她笑:「手工再精细,四季衣裳常更新。他或许另有高就没准时交出好活来,或许责任心不足,我们另换一个吧。」
将军一想:
「也好。心中另有好的裁缝?」
「听莫夫人她们说,东门有个丁老头子,三十多年经验,式样老些,可有气派,手工更细。」
「有岁数的,知所进退,不会嘴碎多言。」
「我也嫌裁缝讲话不得体。」原来她已见微知着。就是上回送冬衣来试穿,竟与主人论及他「裁衣知官」之心得:衣服长短、官职长短、品性长短……果然聪明,可一个人最忌「聪明外露」,才招致杀身之祸。
当初她图他心灵手巧,善观声色。夫君长年征战,武人不解温柔,一旦高升,新婚时的情意变得稳定而平淡了,遇上这量身定做窝心体贴的年轻巧匠,误堕情欲之网。
是一个网。
收紧放松不由己。
裁缝欠世故,没危机感——可她有。
短暂欢愉不过「偷」来,口德最重要。正如衣襟再绵密的钮扣,还是有道微细通气口子。除非缝死它!
夜了,夫妻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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