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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来临后,小美坐在椅子里做起了针线活,给自己的三件内衣缝上内侧口袋,又做了布扣,这是放置女儿胎发和眉毛的地方。
小美安静仔细缝制口袋时,躺在床上的阿强心烦意乱,他不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而是几次下床走到窗前,隔着窗户纸去看外面,他看不清楚,有一次推开窗户,灰白的天空里布满雪花,寒风扑面而来,雪花随风纷飞进来,他又关上窗户。
那一刻寒风吹到小美身上时,随风进来的雪花飘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看阿强,阿强见到小美头发上有了几朵雪花,觉得刚才推开窗户的举动不妥,他有些歉意地说,他想看看外面的雪停了没有。小美点点头微笑一下,看着阿强躺回到床上,阿强暂时安静了。
小美缝制完成内衣口袋后,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就贴在了她的胸口,与她朝夕相处了,当感到女儿与自己朝夕相处,也会感到林祥福与自己寸步不离,她在心里叫唤女儿时,也会不由自主去叫唤林祥福。在她这里,女儿与林祥福犹如风和风声一样同时来到,不可分离。
有一个深夜,小美想起女儿还没有名字,她不知道林祥福是不是给女儿取了名字。她开始自己去想女儿的名字,想出来一个,放弃一个,再想出来一个,再放弃一个,她想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个名字她都在心里叫上几声,接着再叫上几声林祥福的名字,似乎是在与林祥福商量女儿的名字。小美对女儿名字的不断设想和不断叫唤,将她从心底的苦痛里暂时拯救出来,也让她忘却外面没完没了的雪花。
三十四
这一天有人来敲门,这是阔别已久的人间气息来了,女佣去开门,楼上的小美和阿强凝神静听,是商会派来的人,告知他们,商会在城隍阁祭拜苍天,祈求苍天终止纷飞雪花,让阳光照耀溪镇。
接下来的两天里,屋外有了持续不断的人声,去城隍阁的和从那里回来的在互相说话,他们声音响亮,去的人询问回来的人,城隍阁里祭拜的人多不多,回来的人说很多,从早到晚城隍阁里满是跪拜的人,去的人问冷不冷,回来的人说不冷,阁中摆了两排炭盆,即使没有摆上炭盆,那么多人在一起也不会冷。屋外的声音一阵一阵响过去,对于屋里的阿强和小美,还有女佣,仿佛是阳光正在一片一片照耀过来。
祭拜仪式进入到第三天,小美提议去城隍阁,她看见阿强点了点头,女佣也是点了点头,他们愿意去城隍阁。她吩咐女佣中午不做米粥,做一顿米饭,去城隍阁祭拜苍天,一定要吃饱了。
下午的时候,他们三人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来到城隍阁,里面已经挤满跪拜的人,小美看了看阿强和女佣,两个人的脸上都有喜悦之色,这里正在洋溢人间的气息。
他们三人与其他人挤在城隍阁的台阶上,排队向里面张望,等待着里面的人跪拜结束出来,他们可以进去跪拜祭天。他们身边有人是连续三天都来祭天,说今天人最多,今天都挤不进去了。另外有人说站了快有一个时辰了,里面只出来十多个人,说里面的人大多是在祈求自己的事,祈求完自己的,又祈求一个个亲人的事。旁边有人说,大家都来祭天,都是来祈求苍天,不该祈求自己的事,这人说着忍不住骂了一句里面的人是占着鸡窝不下蛋。有人责备他不该这么说,这么说要遭天罚的,说他这一句话很可能让三天的祭拜白费了。这人自知失言,低头不语了。有人为他圆场,说占着鸡窝不下蛋不算难听,苍天不会生气,占着茅坑不拉屎才是难听话,苍天才会生气。一个女人尖声叫道,把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下苍天肯定生气了。有人提醒她,你也说了这句话,随后让大家别说话了,言多必失。一位老者不紧不慢地说,说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心诚。
这时城隍阁外的空地上已经跪下了几十个祭天的男女,站在台阶上的一个人走向空地,他走去时说不等候了,在露天跪拜更显心诚。有几个人跟着走过去,小美也跟过去,阿强和女佣跟在她身后。
小美他们走到空地边上,阿强看不见跪在积雪里的人的小腿,他站住脚犹豫了,可是小美走了进去,女佣也走了进去,阿强迟疑之后跟着她们走了进去。小美找到一块空出来的积雪处屈膝跪下,跪进了雪里,女佣和阿强在她身边跪下,跪进雪里。他们在飘扬的雪花里,在木鱼敲打的节奏里,在笛声、箫声和唢呐声的和声里,在燔烧三牲的气味里,他们双手前伸放在雪上,叩头至手,仰起后脸上挂上了雪。
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在小美他们旁边屈膝跪下,小美他们此前走进来的脚印上满是屈膝而跪的人,没有了他们的脚印,也就没有了他们进来的路。优雅乐音从城隍阁里传出来,他们三个人和空地上其他人的身体在积雪之上和雪花之中一起一伏,如同波浪般的起伏。
陆续有人进来屈膝跪下,陆续有人艰难起身出去,起身的人腿脚麻木了,弯腰拍打着腿脚要走出去,可是没有了出去的路,只能等着跪拜的人抬起身子时往前迈出一步,俯下身子时站住不动,出去的人在一个个跪拜起伏的身体之间走一步停一下,跪拜的人起身时碰到出去的人的膝盖,就有了言语冲突。跪拜的人说,你站在我面前干什么,我是祭天,又不是祭你。出去的人说,谁要你祭我,我活得好好的,我是要出去。跪拜的人说,你出去就出去,站在我面前拍打什么。出去的人说,谁要站在你面前拍打,我是腿脚冻僵了。
小美他们三个人跪在那里,起初感到寒冷刺骨,阿强跪下不久就说太冷了,已跪拜祭过苍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女佣点点头,也说该回去了。小美像是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的说话,她的身体在城隍阁里传出来的乐音里一起一伏。阿强看看四周,全是跪拜身体的起伏,他的身体挺直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跟着小美的身体一起一伏,女佣的身体也继续跟上他们两个的节奏。
小美念念有词祈求苍天,阿强和女佣也是念念有词,四周的人都是念念有词,祈求苍天的声音在城隍阁前的雪地上嗡嗡响起。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头发上,他们头发白了;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衣服白了;落在他们的眼睛上,他们目光茫然了。
很长时间过去后,他们身上的寒冷一丝一丝流失了,像是手指被割破后,血在滴答掉落那样的流失。阿强感到失去了寒冷,也失去了腿的感觉,他对身旁的小美说:
“回家去。”
小美没有反应,她祈求苍天之后祈求林祥福了,林祥福怀抱女儿千里迢迢寻找而来,让她心痛不已,又充满负罪之感,她在心里对林祥福说:
“来世我再为你生个女儿,来世我还要为你生五个儿子……来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我就为你做牛做马,你若是种地,我做牛为你犁田;你若是做车夫,我做马拉车,你扬鞭抽我。”
阿强想站起来,他僵硬的手臂搁在小美跪拜的背上,支撑着要站起来,但是他的双腿没有知觉,他再次对小美说:
“回家去。”
小美仍然没有反应,她看见林祥福了,林祥福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说:
“回家去。”
阿强说他热了,脱下棉袍,女佣说她热了,脱下棉袄,白茫茫的空地上很多人都在脱下棉衣棉袍。小美也感到身体越来越热,她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解开棉袍上的布扣,让棉袍敞开,仍然感觉很热,她脱下棉袍,解开里面的衣服。
这时候小美看见了女儿,女儿张开嘴对她嘻嘻而笑,女儿嘴里有两个白点,门牙生长出来了。小美泪流而出,这两行眼泪是她身上最后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