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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城隍阁祭拜苍天仪式进行到第三天,林祥福怀抱女儿经过的时候,外面的空地上跪了一百多个祭天的男女,他们的身体在城隍阁内传出的乐音里起伏不止。
祭拜仪式举行前,道士们将这里的积雪清扫干净,可是三天,也就是三天,积雪就厚厚地回来了。林祥福走过时,看不见跪拜祭天人群的小腿,积雪漫过去,抹去了他们的小腿,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汇集到一起成为升腾的烟雾,在灰白的空中散去。
这天下午,林祥福第一次走进陈永良家,他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他和陈永良一生的友情自此开始。
当林祥福离开陈永良家,再次走过城隍阁的时候,一个灾难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很多跪在空地上祭拜苍天的人冻僵死去了。这些死者仍然跪在那里,不过已经看不见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是如何升向空中,他们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林祥福仿佛走过了墓园,白雪包裹了他们屈膝而跪的身体,犹如密密麻麻的墓碑。
林祥福看见很多人来到这里,那些先前在城隍阁里面跪拜的人也出来站在了这里。这是雪冻以来林祥福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聚集到一起,他听到女人的哭叫沙哑了,男人的声音反而变得尖利起来。
这个悲哀的时刻,那么多的人喊叫着不同的名字,每一具冻僵的尸体前都围上一团人,他们用手指抠挖着死者脸上的积雪,试图辨认出自己的亲人,可是当他们将积雪抠下时,也抠下了死者的头发眉毛,还抠下了死者的鼻子和脸上的皮肉。
林祥福见到一个清瘦的男子,就是顾益民,站在城隍阁的台阶上,声音响亮地说着什么,嘴里喷出的热气遮掩了他的脸。林祥福依稀听到他在喊叫不要抠挖死者,他让人们回家去烧热水,他说用热水来浇开死者脸上的积雪,他双手作揖说道:
“请诸位保全他们的尸首。”
顾益民的喊叫使很多人离去,然后他们端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回来,他们将热水浇到一个一个死者的脸上,城隍阁前蒸腾的热气浓雾似的弥漫开来,死者的脸在热气里一个一个显露出来之后,哭叫声更加沙哑也更加尖利,他们抬起自己的亲人,在服丧般的白雪里悲伤离去。
蒸腾的热气消散之后,凄厉的哭叫声也四散而去,浇到死者头上的热水流到积雪上结成了冰,一片坑坑洼洼的冰雪之地显示了出来。
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剩下六具尸体,暂时无人认领留在那里,显得孤苦伶仃。站立在飞扬雪花中的林祥福不知道远处的这六个死者里面有小美和阿强,飞扬的雪花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没有看见远处小美低垂的脸。那时候小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只是没有了目光。
林祥福见到站在台阶上的顾益民和道长说了些什么,他听到了声音,没有听到话语,然后他看见十多个道士从城隍阁里走出来,走进已是坑坑洼洼的冰雪地里,将六具尸体抬起来在冰雪里离去,道士们把六具尸体抬进城隍阁。
林祥福望着最后一具尸体在冰雪凹凸的空地上离去,两个道士抬着她,一个抬着她的双腿,一个抬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垂落离去。
然后空荡荡的情绪如同飘扬的雪花包围了林祥福,女儿嘤嘤的哭声将他唤醒,他感到风雪打在眼睛上,女儿的哭声让他意识到在雪中站立太久了,他抬脚离去,可是没有了脚的感觉,也没有了小腿的感觉,他向前走去时只有大腿的感觉。他觉得女儿的哭声是饥饿之声,他不由自主向陈永良的家走去。林祥福在树木冻裂和鸟儿掉落的声响里,一步一步走到陈永良家门前,这时候小腿的感觉回来了一点。
林祥福没有见到小美最后的形象——她的脸垂落下来,几乎碰到厚厚积起的冰雪,热水浇过之后的残留之水已在她脸上结成薄冰,薄冰上有道道水流痕迹,于是小美的脸透明而破碎了,她垂落的头发像是屋檐悬下的冰柱,抬过去时在凹凸的冰雪上划出一道时断时续的裂痕,轻微响起的冰柱断裂声也是时断时续。小美透明而破碎的清秀容颜离去时,仿佛是在冰雪上漂浮过去。
三十六
顾益民以商会名义安葬了小美与阿强,女佣遗体由她家人接去。小美与阿强葬在西山脚下僻静之处,在溪水和小路之间,溪水长年流淌,小路在此中断,那里是西山北坡,终日不见阳光,青苔遍布,青草树叶绿得发暗。这是沈家的祖坟之地,矗立七块墓碑,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沈祖强纪小美之墓”。
小美与阿强成殓时,顾家的女佣和仆人分别取出红布包裹的婴儿胎发眉毛和绸布包裹的银票。银票数额之大让顾益民暗暗吃惊,依靠织补生意难有如此收入。女佣打开红布包裹,给顾益民看了婴儿的胎发和眉毛,又说在给小美清洗遗体时,注意到她腹部有妊娠痕迹。
顾益民心里蹊跷,不知道这两人离开溪镇去北方后做了什么,有一点可以确认,小美在外有过生育,家里的女佣和仆人说起他们两人刚回溪镇的日子,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小美悲切的哭声。顾益民想到小美把孩子的胎发和眉毛珍藏在内衣口袋里,孩子可能生下不久就夭折了,他们可能把孩子葬在遥远的北方,可能邻近一条宽阔的大路或者一条波涛翻滚的河流。
顾益民吩咐家里的女佣和仆人,这些应是难言之隐,不要外传。考虑到阿强已无亲人,小美尚有父母,从阿强内衣口袋里取出的银票里,顾益民拿出大部分派人送去万亩荡西里村纪家,余下的存放在商会,阿强与小美的后事由此支出,日后派有专人负责沈家墓地,除草添土,清洗墓碑,这些费用也由此支出。
顾益民事必躬亲,吩咐仆人去找木工做两具棺材,即使棺材的材料,他也关心,他说:
“棺材要以松柏制作,不用柳木,松柏象征长寿,柳树不结籽,不吉利,会断子绝孙。”
顾益民说完这话,想到阿强与小美已无后嗣,何来断子绝孙,不由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他说:
“棺材还是以松柏制作。”
阿强与小美各自入棺时,顾家的仆人和女佣提到从纪小美内衣口袋取出的婴儿眉毛和胎发,询问顾益民是否分出一半放入沈祖强的棺材,毕竟沈祖强是父亲。顾益民思忖片刻,没有同意,他说既然是从纪小美内衣口袋找出来的,也就应该放回到原处。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小美长眠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林祥福却从未踏足这里。林祥福很多次来到西山,他与陈永良爬上西山俯瞰溪镇,他怀抱林百家,然后是手牵林百家,再然后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后,父女一起爬上西山,可是他从未到过这僻静之处。小美长眠十七年之后,才在这里迎来林祥福。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出了溪镇北门的这天早晨,正是陈永良队伍与张一斧土匪在汪庄激战的开始。田氏兄弟出了溪镇,走了没有多远,逃难的人群迎面而来,他们告诉田氏兄弟,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汪庄在打仗,好几百人在打仗。他们快速的语调让田氏兄弟听不懂,他们慌张的神色让田氏兄弟感到了危险,田氏兄弟停下棺材板车,一遍又一遍询问从身旁过去的人,有人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了。
田二问这人:“谁和谁打仗?”
这人分不清陈永良与张一斧的不同,他说:“土匪和土匪打仗。”
田氏兄弟不敢往前走了,问这人,有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开前面打仗的地方,这人指点他们走小路去西山,从西山那里出去后,就绕开了前面的汪庄。
另一个逃难的人对田氏兄弟的板车十分好奇,走上来伸手摸着棺材,用他们听得懂的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