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不用轿子了,请他们回去。”
女佣这一天经历了三次困惑,阿强和小美先是毫无征兆要离开溪镇,此后又是毫无征兆不走了,还有小美让她把婴儿衣服和鞋帽拿去送给那个北方男人,小美的这个举动让女佣觉得唐突又不解。
林祥福的离去使阿强如释重负,他觉得危险已过,此后的几天他坐在天井里的时候,嘴角偶尔会出现一丝笑意。小美则是心事重重,从缠绕她的苦闷里出来后,又陷入到深不见底的失落中,林祥福怀抱女儿已是近在咫尺,她却没有见上他们一眼,尤其是女儿,屈指算来离别已有八个多月,她离去时女儿尚在睡梦中,襁褓中的女儿躺在偌大的炕上显得那么的小巧,现在女儿应该长大了一些,应该有了一点俏丽的模样……她后悔没有走上街去,躲在拐角处偷偷看看他们,她想象这样的情景,女儿看见她了,张着嘴对她笑了又笑,然后林祥福看见她了,林祥福对她宽厚而笑,没有一丝责怪的神情。
阿强不知道小美的心事,以为小美仍在担忧之中,他对小美说:
“他越走越远,去找寻文城了。”
阿强说到文城,小美不由再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说:“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
这个虚无缥缈的文城,已是小美心底之痛,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找寻。
三十二
林祥福越走越远,他向南而行,不再向人打听文城,他意识到阿强所说的文城是假的,没有人知道文城在哪里,他心想既然文城是假的,阿强和小美的名字也是假的。
漫漫长路有始无终,林祥福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过了秋季,走入了冬季,他时常陷入到沉思里,他的身体前行之时,他的思维却在往回走,当他距离溪镇越远,溪镇在他心里反而越加清晰。
有一个人在他脑海里悠悠忘返,那个胳膊上挎着竹篮的年轻女子,在溪镇南门外的大路上挡住他的去路,嘴角含笑从竹篮里取出崭新的婴儿衣服和鞋帽,突兀地递给他,对他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以后,就转身离去。他没有听懂她快速的语调,愕然地将衣服和鞋帽捧在手中,等他反应过来,嘴里叫出一声“喂”的时候,年轻女子已经快步走去,走进溪镇的南门了。
那天晚上住下的时候,林祥福在油灯下仔细察看了年轻女子所送的婴儿衣服和鞋帽,大红的绸缎,手工缝制。林祥福感叹绸缎的精美和手工的细致,心想这位年轻女子真是好心人,一定是看见他怀抱女儿游走在溪镇的街巷,动了恻隐之心,把这身婴儿衣裳送给了他。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呢?林祥福不安起来,难道是在龙卷风里遭遇了不测?林祥福想到女儿也是在龙卷风里失而复得,不由心头一紧,不敢往下去想了。
此后的日子林祥福怀抱女儿向南而行时,不断琢磨那个挎着竹篮的年轻女子飞快说出的那句话,他在路边的一条小河里用碗舀水,含在嘴里给女儿喂水之后,终于明白那个年轻女子说了什么,她说:
“给小人穿。”
他笑了起来,溪镇人把孩子叫做小人。他觉得溪镇的方言很难听懂,可是他离开小河走上大路,继续南行时,很多让他不明白的溪镇方言,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林祥福越往南行,听到的说话腔调越是古怪,越不像小美和阿强的对话,仔细回味之后,觉得溪镇更像是阿强所说的文城。他想起来了,是突然想起来的,当时阿强说到文城时,说是渡过长江以后往南六百多里路,他觉得溪镇距离长江差不多就是六百多里路程。
然后那个年轻女子所说的“给小人穿”的声音,不断在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场景在他记忆里出现,在北方家中,他在阳光照耀下的院子里与田氏兄弟铺晒麦种,他告诉小美白露后要将这些麦种播种到田地里,坐在屋门前的小美缝制完成一件婴儿衣裳,举起来给他看,对他说:
“那时候这衣裳里面有一个小人了。”
林祥福在一座桥上站立很久后,决定返回溪镇,他觉得阿强所说的文城就是溪镇,虽然不知道他们此刻身在何处,他心想他们总会回到溪镇的,他将在溪镇等候,一年,两年,或许更久。
林祥福在初冬的阳光里转身向北而行,换乘一辆又一辆马车,漫漫长路之后,他与飞扬的雪花一起进入溪镇。
三十三
林祥福怀抱女儿在雪冻时出现在溪镇,阿强和小美并不知道。平时是女佣每天出门,如今冰雪封锁了女佣出门的路,也封锁了其他人出门的路,溪镇已无开门的店铺。好在阿强和小美每次买米都是满满两袋,雪冻时米缸里还有二十来斤大米,深秋时腌制了两坛咸菜。因为不知道雪天何时才会结束,小美和阿强从长计较,与女佣一起每日两顿米粥配上一点咸菜,吃完后躺到床上,减少身体活动,以此拖延饥饿的到来。
虽然阿强与小美深居简出,雪冻带给他们的是与世隔绝,仿佛没有了人间的气息,当外面一片死寂,日复一日的死寂时,阿强开始烦躁不安。雪冻之初,阿强与溪镇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一场雪,雪花飞扬一天或者两天就会停止,阳光就会照耀溪镇,积雪就会融化,可是雪花没有尽头地飞扬在溪镇的上空,躺在床上的阿强因此心神不定,他应该是安静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所以饥饿总是很快到来。
同样躺在床上的小美静若幽兰,阿强的身体动荡不安时,她的身体不受影响,长时间一动不动,似乎置身床外,她的心里则是辗转反侧,女佣讲述过的一个情景在她脑海里淅淅沥沥出现,林祥福怀抱女儿走在龙卷风过后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一文铜钱,寻找别人家婴儿的啼哭,然后去敲开那里的屋门,来到哺乳的女人面前,将手里的铜钱递过去,恳求她们给他女儿吃上奶水。
女佣是在林祥福离去之后向小美讲述的,这个情景不是女佣亲眼所见,是女佣听来的,女佣出门买菜,在街上与几个女人说话,有一个提到已经离去的北方男人,另一个就说到了这些,然后几个女人都说北方男人怀里的婴儿应该是吃过百家的奶水了。
小美听着女佣的讲述,女佣说到女婴吃过百家奶水时,小美听不下去了,强忍眼泪,转身离去,在女佣错愕的目光里上楼,坐在床上无声流泪,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上,又从脖子流到胸口,在胸口被衣服吸干。
然后小美恢复了她的常态,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林祥福手里拿着一文铜钱恳求哺乳中的女人的情景,女儿一家一户进出吃着百家奶的情景,已在她脑海里定居下来,她时刻都会想起来,因此心酸不已,苦痛的感觉在她这里细水长流般地不再停息。
雪冻的一个深夜,小美从睡梦里醒来,睁眼看着屋里的黑暗。身旁的阿强仍在睡梦里,他叫了几声,接着呓语连连,他睡着后仍然烦躁不安。小美没有听到阿强的叫声和呓语,因为她在黑暗里见到了林祥福和女儿,他们站在夏日阳光照耀下的街上,女儿在林祥福的手上,林祥福的眼睛在寻找她。这样的情景让小美既心痛又向往,她想象自己走过去了,走到林祥福面前,从他满是灰尘的头发上取下一片小小树叶,再从他手里把女儿抱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小美想起放在衣橱深处的红布包裹,里面有女儿的胎发和眉毛,之前每次打开这个红布包裹都是让她伤心欲绝,那次晕厥之后,她不敢再去看它,现在她想念它了。
她轻轻起床,在黑暗里伸直手臂走过去,碰到衣橱后,小心打开柜门,右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摸到红布包裹时,她的手指好像热了起来,她把小小的红布包裹从其它衣物里抽出来,轻声关上柜门,在黑暗里小步走回床边,躺回到床上,她把红布包裹放在胸前,双手护住它,那一刻她没有了伤心之感,来到的是温暖之感,仿佛她把女儿抱在了怀里。她在感到抱住女儿的时候,也感到林祥福抱住了她,她和女儿进入了林祥福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