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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49)

于是小美十岁时第一次离开西里村,她的母亲倾其所有,用干净的碎布给她缝制一身新衣,虽然是新衣,可是五花八门的碎布让她看起来仍然是衣衫褴褛。小美拉着父亲的衣角向前走去时,一脸茫然的表情,她不时回头张望,看见母亲站在茅屋前撩起衣角擦拭眼泪,她三个衣不蔽体的兄弟却是羡慕地看着她前往传说中的溪镇。

然后父亲的双手将她抱了起来,放进摇摇晃晃的竹篷小舟,她坐在满是补丁的草席上,没有补丁的地方油光闪亮。头顶的竹篷阻挡了她饥饿的视野,只看见船家的两只赤脚踏着摈桨来来回回,还有父亲摇晃中的背影。她听着父亲和船家说话,说的就是送她去溪镇沈家做童养媳的事情。他们之间的说话让她听起来很累,她向往竹篷外面广阔的水域,她偷窥似的从父亲的背影和船家踏着摈桨的赤脚之间张望外面的景色,竹篷小舟的摇晃和擦着船舷的流水声,让她的惊喜绵延不绝。

差不多两个时辰以后,父亲的双手再次将她抱起,这一次把她放在溪镇的码头上。她右手拉扯父亲的衣角走在溪镇的街道上,她的眼睛金子般地闪耀起来。她第一次见到砖瓦的房子,见到街道,见到店铺,见到西里村没有的人来人往的景象。有两次她不知道父亲已经走开,她的右手仍然向前伸着,好像仍然在拉扯父亲的衣角。父亲站住脚等待她走过来,第一次没说什么,第二次低声斥责她了。父亲的斥责让她改成双手去拉扯他的衣角,可是改变不了她眼睛里金子般明亮的颜色。

他们在沈家的织补铺子前站住脚,小美好奇地看着挂在门侧的文字幌,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中间镌刻一个“织”字,小美当时不认识这个字。

然后十岁的小美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公婆,这两个人正在铺子里忙碌,同时指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学习织补技艺。小美不知道,这个好奇打量她的男孩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小美那时仍然拉扯着父亲的衣角,她的父亲谦恭地自我介绍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她未来的公公一脸和气,起身给她父亲让座,她未来的婆婆却是一声不吭,冷漠地看着她,让她心里害怕。这时候身后传来整齐的人声,她扭过头去,惊奇地看着四个男人抬着轿子在街上呼哧呼哧小跑过去。

小美站在沈家织补铺子里东张西望,让她未来的婆婆心中不悦,觉得这是一个心思过于活跃的女孩。可是小美看上去干净清秀,让她未来的婆婆心里有了一些喜欢。这个外表严厉的女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注意到小美身上碎布缝制的衣服,说了一句:

“这样的穿着怎能进沈家的门。”

小美的父亲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刚挨着凳子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告辞的话,拉起小美的手羞愧离去。

父亲拉着她在溪镇的街道上匆匆而过,小美跌跌撞撞走去时,眼睛仍然东张西望闪闪发亮。他们重新上了竹篷小舟,父亲没有和船家说话,一路上都是低头沉思的模样。小美没再羞怯地坐在父亲的身后,她悄悄爬到父亲身旁坐下,这一次她看见的景色一下子广阔了,小美十岁的眼睛欢呼雀跃了,直到傍晚时分回到西里村,金子般的颜色才从她眼睛里消失。



一个月后,溪镇的沈家托人给西里村的纪家捎去一身蓝印花布的衣裳。此时纪家已经托人为小美寻找新的婆家,他们以为溪镇的沈家没有看中自己女儿,没想到沈家竟然托人送来一身新衣裳。小美的母亲欣然落泪,父亲则是嘿嘿傻笑。父母在村里走家串户,欣喜地告诉乡亲们,溪镇有名的织补沈家看中了他们的女儿,他们感叹道:

“那可是一户好人家啊。”

小美却不合时宜地穿上蓝印花布的衣裳,在她三个衣不蔽体的兄弟簇拥下,在村里游走起来。小美兴奋得脸色通红,她的三个兄弟一声声叫道:

“新娘子,新娘子。”

村里更多衣不蔽体的孩子簇拥上来,更多的叫声响起来:

“新娘子,新娘子。”

小美红彤彤的脸上挂满笑容,她的幸福不是因为自己成为新娘子,是因为第一次穿上崭新的花衣裳。

小美的父母正在挨家挨户讲述,小美将入溪镇的织补沈家之门。身穿花衣裳的小美在“新娘子”的叫声里出现,乡亲脸上羡慕的神色变成嬉笑的表情。小美的父亲差不多是铁青着脸,将小美拉回家中。他们不是用快速脱的方式,是用小心剥的方式,取下小美身上的崭新衣裳。

一顿斥责如暴雨般倾泻下来,小美神情愉快仰脸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她的心里已经被蓝印花布衣裳鼓满了,如同船帆被风鼓满了一样,她知道很快又会穿上这身幸福的花衣裳。

小美的母亲将蓝印花布衣裳高举在阳光里,仔细查看上面是否有了污渍,嘴里唠叨明天就要将小美送往溪镇的沈家。直到母亲说没有弄脏新衣裳,父亲的怒气才得以平息。

小美再次出现在溪镇沈家的织补铺子前,铺子里的三双眼睛亮了。穿上蓝印花布衣裳的小美焕然一新,不像是从万亩荡来的乡下女孩,像是从沈店来的城里女孩。那个严厉的婆婆,紧绷的脸上松动了一下,好像是笑容闪现了一下。那一刻婆婆心里涌上欣慰之意,觉得自己最终的选择是对的。这一个月里,这位婆婆见过另外几个送上门来的童养媳,都是长相一般,神情木然的女孩。再三思忖,还是挑选了这个在她看来心思活跃的女孩。

可是第二天早晨,这位婆婆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选错了。小美醒来发现自己的蓝印花布衣裳失踪了,放在床头的是一身旧衣服,她伤心哭了起来。与在西里村家中被剥掉身上的花衣裳不同,这一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穿上。婆婆脸色阴沉走进来,斥责道:

“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

小美不懂规矩,满腹委屈地说:“我的花衣裳不见了。”

婆婆冷漠地说:“花衣裳岂能平常日子穿着。”

说完转身离去,这位刚入中年的女人的背影像一块古老的门板那样僵硬。小美入门后以哭泣开始了第一个早晨,婆婆心里出现不祥之兆,隐约觉得应该将这个不明事理的女孩送回万亩荡西里村。

这样的想法在其后的日子里逐渐淡去,婆婆慢慢喜欢上了小美。穿上旧衣裳的小美依然清秀伶俐,而且十分勤快,扫地擦桌一丝不苟。严厉的婆婆嘴上不说,看进眼里,记在心上。小美进入沈家一个月后,开始学习织补技艺。决定将祖传的手艺传授给小美,意味着婆婆接受了这个童养媳。然后婆婆发现小美心灵手巧,也就是学了两个月,其手艺已经超过她那个学了两年的儿子。



小美点点滴滴了解到和蔼的公公是沈家的入赘女婿。他来自沈店的一户贫穷人家,十二岁到溪镇沈家的织补铺子做学徒,因为忠厚老实与勤奋好学,深得掌柜喜欢,不仅教他织补技艺,也教他识字读书,还将女儿许配给他。他十七岁那年出嫁为婿,成为沈家一员。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他反其道而行之,在妻子面前十分谦恭,言听计从。这位入赘女婿每周会去一次商会,取来旧报纸,空余之时仔细阅读,然后再将旧报纸还回商会。报纸是顾益民从上海订来的,顾益民读完后就会放到商会那里,供他人读报。小美的公公是旧报纸的忠实读者,这也是他唯一的嗜好。阿强渐渐长大,他也让阿强读报,他担心阿强弄脏旧报纸,每次读报前都要阿强去洗手,阿强见到旧报纸兴致勃勃,只是阿强的兴趣不在报纸的文字上,是在报纸的图片和插画上,那些插画都是广告。

小美在广阔的万亩荡成长起来的活泼天性,来到溪镇沈家以后被自己埋藏在了心底,然后悄悄凝聚在蓝印花布的新衣裳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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