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这个女孩对花衣裳念念不忘,她在婆婆房间里擦拭衣橱上面的灰尘时,动作里充满爱惜之意,仿佛是在抚摸。婆婆见了心里满意,觉得这是一个心细的女孩。其实小美是在憧憬她的花衣裳,她知道花衣裳就在衣橱里。婆婆房间里的衣橱曾经有过明亮的朱红色,天长日久以后开始发黑。
小美仔细擦拭它,日复一日想象花衣裳的美丽,直到有一天婆婆和公公外出时,小美才第一次打开柜门,柜门开启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把小美吓了一跳,她感觉有人来到身后,她胆怯地回头一看,看见那个与她同龄的男孩站在门口,这个未来的丈夫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小美放心了,她回头仔细看起打开后的衣橱,里面的衣服层层叠叠,她的花衣裳在最下面一层,婆婆的衣服一层层压在她的花衣裳上面。小美伸手抽出自己的花衣裳,在衣橱前脱下满是补丁的旧衣裳,在她未来丈夫的注视下,换上花衣裳,走到镜子前旁若无人般地欣赏起来,其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孩,站在门口的男孩那一刻看见她眼睛里金子般的颜色。
小美与阿强还在十岁的时候,就建立了夫妻般的默契。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家中的两位大人外出,小美立刻走进婆婆他们的房间,脱下补丁旧衣服,换上花衣裳,在镜子前流连忘返。阿强自觉地坐到铺子的门槛上,为自己未来的妻子望风,看见父母远远走来,他会大叫一声:
“回来啦。”
小美闻声而动,迅速脱下花衣裳,叠好后让花衣裳钻到婆婆衣服底下。回到家中的婆婆走进房间时,小美已经穿上补丁旧衣服,正在抚摸般地擦拭那个红得发黑的衣橱。
四
阿强时常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坐在门槛上为小美望风的时候仍然如此,早晚要露馅。差不多两个月后的一天,阿强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长时间发呆,他父母回家了也没有察觉,直到父亲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他才猛然惊醒,身体从门槛上跳起来,可是眼前没人,正在他觉得蹊跷之时,脑门上又挨了一下,转身后才发现父亲站在屋里了,同时看见母亲正要走入那个房间。他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时候从他身旁的门槛跨过去的,他亡羊补牢又不识时务地喊叫了:
“回来啦。”
婆婆看见身穿蓝印花布衣裳的小美正在镜子前面展示自己,这个十岁的女孩伸展双臂做出的一系列天真烂漫动作,在婆婆看来都是淫荡的举止。小美听见外面阿强的喊叫,急忙脱下花衣裳,转身后看见婆婆冷酷的眼睛,她眼前一黑,她眨了眨眼睛,重新看见婆婆在门口的阴影般身躯,小美瑟瑟打抖了。
阿强的喊叫暴露自己是小美的同谋,惩罚就从他开始。这个心不在焉的男孩起初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倒霉了,他好奇看着父亲在铺子外面插上门板,心想为什么这么早就打烊,然后他的父母搬着两把藤椅坐到天井里,父亲手里还拿着一根藤条,小美浑身哆嗦地站在他们前面,阿强仍然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直到父亲严厉喝斥他:
“搬凳子去。”
阿强才知道祸从天降,他耷拉着脑袋走进屋子,搬出了一条长凳,放在父母前面,训练有素地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将裤子褪到大腿下面,露出光屁股趴在长凳上。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父亲低声问母亲:
“几下?”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十下。”
阿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暗暗告诉自己:是轻罪。小美看见阿强转瞬即逝的笑容,心里掠过一丝诧异。还在万亩荡西里村的时候,小美经常看见父亲把她的三个兄弟吊在树上,用树枝抽打他们,三个兄弟的哭喊犹如牲口被宰杀时的嗷嗷叫声,在空旷的天空里飘扬而去,又以回音的方式飘扬而来。这样的情形小美习以为常,她从不害怕,父亲的气急败坏,兄弟们的嚎啕大叫。现在身处狭窄的天井里,她未来的丈夫无声地趴在长凳上,她未来的公公正用藤条抽打,她未来的婆婆脸上毫无表情,这里的暴力都是那么安静,她害怕了。
阿强没有哭喊,他咬紧牙关数数,数到第十下时,他脸上再次出现那一丝笑容,父亲刚刚放下藤条,他就从长凳上下来,训练有素地提起裤子,系上裤腰带,搬起长凳回到屋子里,屁股上的伤痕让他走去时像鸭子一样摇晃,随后他又像鸭子那样摇晃地走出来,站在小美对面,等待父母下一步的发落。小美心想轮到自己了,她未来的丈夫已将长凳搬进屋子,惩罚的道具没有了,她恐惧又迷惘地等待着。
公公和婆婆起身走进屋里,阿强站在小美的对面,小美不安地看着他,他竟然打了一个呵欠,转身摇晃着也走进屋里。天井里只剩下小美,还有两把藤椅,小美仿佛被遗忘了,可是恐惧牢牢记着她,她独自一人站在天井里等待惩罚的来临,时间被拉长了,一分一秒恍若一月一日。
五
对小美的惩罚是在天黑后的屋内进行,小美未来的公公在油灯下草拟了一封书信,递给同样坐在油灯下的婆婆,婆婆仔细读了一遍后点头认可,公公便起身拿来了印章和印泥,放在婆婆面前。
小美就站在一旁,她目睹了休书的整个过程。她忐忑不安看着他们,他们例行公事般地坐在一起,公公草拟书信时,几次抬头询问婆婆,婆婆的回答里没有声音,只是点头和摇头。从他们的片言只语里,小美预感到不幸正在降临,他们要送她回到万亩荡西里村。这个十岁女孩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流出。
婆婆将书信拿起来给小美看了一眼,放回桌上后说:“这封书信你带上,交给你父亲。”
婆婆正要说把她送回万亩荡,小美突然低声说:“不是书信。”
小美摇着头,绝望的情绪让她脱口而出,她又说了一遍:“不是书信。”
婆婆说:“不是书信,是什么?”
“是休书。”小美说着将嘴唇咬破了。
婆婆一怔,仔细端详站在暗处的小美,小美紧紧咬住嘴唇。婆婆心想这女孩真是聪明,然后说:
“你还没有正式过门,不能说是休书。”
说着婆婆摇了摇头,修正了自己刚才的话,她说:
“说它是休书也对。”
婆婆看了一会儿暗处的小美,小美仍然紧紧咬住嘴唇。婆婆缓慢地说:
“古人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婆婆将印章压进了印泥,她问小美:“你犯了哪条戒律?”
婆婆的印章从印泥里出来,举在油灯下,看着小美,小美悲伤地回答:
“窃盗。”
“不对。”婆婆摇头说,“你没将衣裳拿出屋去。”
小美点点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后,低下头羞愧地说:
“淫。”
说完小美终于哭泣了,她的双手垂落下来,肩膀抽动着轻声痛哭起来。婆婆拿着印章的手举在那里,她动了恻隐之心,觉得眼前的小美是个难得的聪明伶俐女孩。她的印章没有按到信纸上,而是拿过一块擦桌布,慢慢地将印章上的朱红色印泥擦拭干净,然后说:
“念你是年幼无知,暂且不送你回去。”
小美张开嘴,放声大哭了。她看见婆婆在油灯下皱眉,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像是将哭声吸了回来,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逃过此劫的小美,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红得发黑的衣橱。这个衣橱在此后的日子里让小美感到如坟墓那样阴沉,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花衣裳已经埋葬在这个坟墓里了。
农历新年来到时,溪镇富裕一些人家的孩子都穿上了新衣裳,阿强穿上土青布的长衫,头上抹了发蜡,有了一点少爷的派头。小美仍然穿着一身旧衣裳,只是上面没有补丁。严厉的婆婆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没有让小美穿上蓝印花布的衣裳,预示着惩罚仍在继续。小美看着街上身穿新衣裳的孩子们嬉笑玩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不由眼圈红了,那一刻她非常想念衣橱里的花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