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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益民请他们坐下,他们抹了抹眼泪后没有坐在旁人端过来的椅子里,而是四个人挤坐在一条长凳上。顾益民和善地看着他们,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动身的,路上是否顺利。他们说收到少爷的信就动身了,路上还算顺利,就是大哥的病耽误了一些时候。他们又说到中医和八服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说到这里他们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他们说:
“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
随后田二问顾益民:“少爷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收到信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顾益民问书信呢,田二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林祥福的书信递过去,顾益民展开书信,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说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让他们来接他回去。顾益民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举起来,借着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顾益民眼睛湿润了,他知道林祥福带着枪支去土匪那里赎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低头擦了擦眼睛,对田氏四兄弟说:
“你们收到书信之前,他已经走了。”
田氏四兄弟再次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田二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后问顾益民:
“小姐在哪里?”
顾益民说:“小姐在上海,她在上海念书。”
田二又问:“小姐好吗?”
顾益民点点头说:“还好。”
然后田氏四兄弟说明天就送林祥福还乡,顾益民想了想,觉得遗体不好保存,路途又是遥远,趁着仍是冬天尽早出发,他对田氏四兄弟说:
“两天后动身吧。”
田二点点头,从胸口摸出了地契和房契,还有一张银票,递给顾益民,说这是少爷的财产,原来抵押出去的田地,根据少爷的指示已经赎回,十多年前大哥就赎回来了,他们本来是要当面交给少爷的,少爷走了,只好请顾老爷转交给小姐。
顾益民接过地契和房契,还有银票,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举起银票问田二:
“这银票是?”
田二说:“这是十多年来田地里的收成。”
顾益民把银票、地契和房契还给田二,他说:
“这些仍由你们保管,将来小姐回去祭扫之时,你们亲自交给她。”
顾益民当天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田大的遗体也封存起来。又请来两位裁缝,给田氏四兄弟各做一身新棉衣,还叫来三个原来木器社的工人,让他们把那辆破旧板车好好加固。然后顾益民步履蹒跚走进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木器社仓库,看见三具没有售出的棺材,吩咐手下抬出两具擦拭干净后放入板车,板车窄了一些,两具棺材并排放不进去。顾益民就让三个工人赶制出一具与板车宽度相符的双人棺材,两天后又来查看,对连夜赶制出来的双人棺材十分满意,考虑到路上颠簸,顾益民让工人把棺材固定在板车上。
这些完成后,田四恭敬地询问顾益民:“是否能在板车上支起一个挡雨的篷子?”
田三埋怨田四,不该再有要求,他说:“顾会长已是十分周到。”
田四说:“雨水落在棺材上,子孙会遭遇贫寒的。”
田五说:“大哥死在半路上,一路过来雨淋了几次。”
田四说:“大哥是没办法,少爷不能被雨淋。俗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
田二说话了,他责备田四:“小姐已是顾会长家的人,小姐怎么会没有被子盖。”
顾益民看着田氏兄弟间的争执,微微一笑,他声音虚弱地对工人说:
“给板车支上一个遮日挡雨的竹篷。”
离去的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进板车的棺材里,死去的田大换上新衣裳已经躺在里面,他在棺材里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顾益民昨天让人送来的一块白布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然后合上棺材板。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走在溪镇清晨的街上,这辆来时嘎吱作响的破旧板车,经过三个工人两天的整旧加固,看上去焕然一新,板车拉过去时没有嘎吱响声了,只有车轮的滚动声。溪镇的居民听到车轮的声响,一个个屋门随之打开,他们站立在自家门前,小声说着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溪镇的习俗是只有亲属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见了棺材应该避让,以免日后遭遇凶厄。
田氏兄弟走近北门时,看到顾益民拄着拐杖站在城门那里,日出的光芒照亮了他低头躬背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身后是轿子和四个轿夫,身旁站着一个仆人。田氏兄弟走到跟前,停下棺材板车,对顾益民鞠躬,四个人叫了四声“顾会长”。顾益民从仆人那里拿过来一个装有盘缠的布袋,递给田二,田二接过盘缠,四兄弟再次向顾益民鞠躬。
顾益民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板车上的棺材,对田氏四兄弟说:“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田氏四兄弟点头说:“是。”
他们拉起棺材板车从北门出了溪镇,车轮滚动而去。走上大路时,田三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顾益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来,他的仆人和四人抬着的轿子跟在身后,田三叫住三个兄弟,他们停下棺材板车,看着顾益民缓慢走来,顾益民见到他们停下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他们上路后看见顾益民仍然在走来,于是又停了下来,顾益民又向他们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走,田四明白了,说顾会长这是送别少爷。他们拉起棺材板车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益民一直跟在后面,顾益民的身影在阳光里越来越小。
田氏兄弟拉着大哥和少爷,在冬天暖和的阳光里开始了他们的漫漫长途。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道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混浊之后散出阵阵腥臭。
文城 补
一
在溪镇,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目击了小美和阿强的童年。其他孩子端着饭碗在街上嬉闹,他们两个吃饭时端坐在屋内桌前;其他孩子在街上欢声笑语玩着跳绳游戏,他们两个坐在铺子里一声不吭学习织补技艺。他们两个自成一体,与其他孩子,或者说与童年隔了一层窗户纸。
小美来自万亩荡西里村的一户纪姓人家,十岁的时候以童养媳入了溪镇的沈家。沈家从事织补生意,虽然是小本经营,在溪镇也是遐迩所闻。沈家的织补手艺高超,只要是毛织品或者丝织品,不管是什么颜色,遇上烧出的窟窿、撕开的口子,经沈家织补便看不出一点痕迹。阿强是沈家独子,他名叫沈祖强,阿强是他的小名。
没有人在意沈家这个童养媳的名字,有一天一位赊账的顾客前来还钱时,只有她一人在看管织补铺子,那位顾客看着她虔诚地翻开账簿,笨拙地拿起毛笔,小心翼翼地蘸上一点墨汁,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纪小美,然后溪镇有人知道这个沈家童养媳的名字了。
小美父母育有三男一女,她排行第二,在万亩荡的西里村租用田地种粮为生。困顿的日子让小美父母喘不过气来,深感无力抚养四个孩子,重男轻女是久盛不衰的观念,他们觉得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如早找一户人家送去做童养媳,既可卸去眼下抚养的负担,也为女儿找到一条出路。而在溪镇以织补闻名的沈家,虽然家境尚可,也还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况且家中只有阿强一枝独苗,没有女孩,招个童养媳进来可以帮助做些家务活,也可以省去阿强将来定亲的聘礼和结婚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