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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42)



顾益民在清澈的划水声和小船的摇晃里渐渐苏醒过来,他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慢慢认了出来,声音虚弱地问:

“是陈永良吗?”

正在划船的陈永良听到顾益民叫出他的名字,立刻放下木桨,俯下身去凑近顾益民说:

“是我,老爷,你醒啦。”

顾益民问他:“我在什么地方?”

陈永良说:“老爷,你在船上,我正送你回家。”

顾益民看见满天的晚霞,听到水声,感觉到小船的摇晃,他记忆起土匪对他的折磨,他努力想着什么,逐渐明白过来,他说:

“你救了我?”

陈永良点点头说:“是的,老爷。”

陈永良继续划起小船,顾益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陈永良看到顾益民脸上出现一丝微笑,然后眼角流出了泪水。晚霞开始褪色,天色黑暗下来,陈永良划着小船,看见远处的溪镇有了光亮。

通往溪镇城内的水路从东门进入,天黑后放下的木闸挡住了陈永良的小船。陈永良对东门城墙上的几个民团士兵喊叫,说自己是陈永良,请他们吊起木闸。城墙上的士兵都是来自外乡,不知道陈永良是谁。他们说,不能起闸,谁知道你是不是土匪。陈永良告诉他们,他是木器社的陈永良,又说船上有顾益民会长,顾会长伤势很重,请他们吊起木闸。城墙上的士兵听说船上有顾益民,都笑起来,他们说,别骗我们,你要说别人,我们还信,你说顾益民,谁他妈的会信,顾益民在张一斧土匪那里呢。陈永良请他们仔细往下看看,他们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陈永良急了,他破口大骂,说要是顾会长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他们的脑袋。城墙上的士兵说,这分明是土匪的腔调。陈永良只好哀求他们,说即便是土匪,自己也只是一个人,你们城墙上有几个人,你们也不用害怕。

他们说:“谁害怕啦?”

陈永良在东门水路的木闸外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又是叫骂又是哀求,守城的士兵就是不吊起木闸。后来城上的士兵累了困了,他们不再答理陈永良,他们坐下来靠着城墙打起了瞌睡。陈永良也是精疲力竭,他听着城上士兵的鼾声,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吊起木闸。神志清醒过来的顾益民没有喊叫的力气,他声音虚弱地安慰陈永良,说天亮了会有船出城,那时就会吊起木闸。

这时候有一户逃走的人家划着小船悄悄来到东门,他们给守城的士兵塞了钱,木闸终于吊起。这户人家认出了陈永良和顾益民,他们的叫声让守卫的民团士兵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顾益民被陈永良救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溪镇,溪镇有身份的人物纷纷来到顾益民的宅院,顾益民妻妾的哀声本来已经偃旗息鼓,此刻又是哭声四起。

六十七

曾万福在广阔的水面上不停划船,土匪打出的那一串子弹让一个遗忘很久的情景回来了,子弹在冬天的寒风里嗖嗖地飞来飞去,陈顺和张品三倒在雪地里,他在飞来飞去的子弹里挥舞双手狂奔,一颗子弹削去他的中指。

这样的情景一直纠缠着他,他将竹篷小舟划回溪镇的码头,这时夕阳西下,上了岸的曾万福精疲力竭。码头上的人围了过来,他们看着船舱里林祥福,流出的脑浆和血混在一起,左耳根还插着一把尖刀。他们的声音高高低低,层层叠叠,询问曾万福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曾万福自言自语擦着脸上的汗水,慢慢举起左手,让他们看看断了一截的中指,声音沙哑地说,“告诉你们吧,是被子弹打掉的。”

林祥福的遗体运往城隍阁,溪镇的居民一个个来到,看着林祥福躺在那里的惨状,有的失声而哭,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默默无声。

曾万福坐在城隍阁大门外的石阶上,一遍又一遍说着他如何将死去的林祥福背到船上,又如何在土匪呼呼的子弹里划船逃出来。有人问他,林祥福是怎么死的?他迷茫了,低头去看自己少了一截的手指。

夜深后,溪镇的居民陆续离去后,陈永良来了。陈永良与几个人把顾益民抬回家中,他在路上听说了林祥福送枪支赎金惨遭张一斧土匪杀害,他走到顾家宅院门口,没有走进去,看着那几个人把顾益民抬进去后,他转身来到城隍阁,那时候道士们已经休息,阁中空空荡荡,林祥福躺在一张长桌上,脚边放着一盏长明灯,那个名叫翠萍的女子站在一旁低声哭泣。陈永良觉得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伤心。

翠萍听见脚步声进来,在微弱的长明灯的烛光里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是陈永良,她后退几步到了暗处,陈永良没再注意翠萍,他在长桌旁长久站立,看着林祥福微笑的面容,还有插在左耳根的尖刀。

往事杂草丛生般涌现在陈永良眼前,最多的是雪冻时的情景,林祥福身背庞大包袱怀抱女儿走进他家,这个情景犹如雨中的屋檐滴水,出现一下,停顿一下,又出现一下……陈永良觉得眼睛模糊了,他伸手去擦,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擦干净眼泪后,拔出插在林祥福左耳根的尖刀,那一刻林祥福微张的嘴合上了。陈永良看了看带血的尖刀,对林祥福说:

“这尖刀我要还给张一斧。”

这是陈永良此生对林祥福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的右手放到林祥福冰冷的额头上,慢慢往下移动,合上了林祥福的双眼。

六十八

两个被捆绑的土匪,在陈永良一家离去后,一个土匪用牙齿咬断另一个土匪身上的绳子,两个土匪挣脱后,趁着夜色逃出齐家村,跑向刘村,跑得大汗淋漓,两条落水狗似的跑到张一斧跟前,向张一斧报告:

“齐家村的人造反啦,救走了顾益民,他们人多势众,把我们两个五花大绑,我们咬断绳子才跑了出来。”

张一斧天亮之前集结起五十来个土匪,杀奔齐家村。张一斧行前对手下的土匪下令:

“给我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早上的时候,几个没有离开的孩子,在村口看见大群的土匪沿着田埂走来,他们跑回去喊叫: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

一排子弹追上他们,他们绊脚似的一个个倒下去,土匪的枪声让齐家村惊慌失措。陈永良昨天走时叮嘱村民尽快离去,大部分村民还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他们没想到土匪这么快就杀过来了。

大群土匪走来时又是朝人开枪又是挥刀砍人,村民乱窜逃命,那些女人们,看见自己的孩子在枪声里倒地,发出凄厉的叫声,一个个扑了上去,手持利斧的张一斧对准扑上来的女人乱砍,其他土匪也用长刀砍向她们。四溅的鲜血让空气里飘满血腥气息,后面的女人看见前面的女人被砍下肩膀、砍下胳膊、砍下脑袋,仍然视而不见地扑向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跑来,张一斧上去砍下孩子的头,孩子的鲜血喷射而出,女人满脸是血,她浑然不觉,抱着无头的孩子仍在奔跑,她以为孩子安然无恙,跑出了村庄。

土匪挨家挨户搜查,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杀完抢完一把火烧了房子。齐家村顷刻成为火海,跑得快的从田地里四散而去,不少人跳进水里游向远处的芦苇丛。有人撑开一艘木船,向着芦苇丛摇船过去,二十多个跳进水里的人游向木船,一个一个努力爬上船,可是水里的人还没全上来,木船就翻了,他们在水里乱成一团,竭力爬上翻转过来的船底。

齐家村有两百多人没有逃脱,他们在熊熊火光里被土匪驱赶到晒谷场,张一斧向他们喊叫:

“你们二十个人一队,给老子站好,老子要斩草除根。”

土匪如同牵出羔羊一样,一次拉出二十个人。土匪挥舞长刀,砍下一个个老少人头,还有土匪扔出梭镖,穿透一个个男女的胸背。尚未出生的孩子,被土匪戳死在母亲肚子里。梭镖拔不出来的,土匪抬脚蹬向尚有气息的身体,拔出梭镖。两百多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溅满晒谷场四周的树叶,又从风中摇晃的树叶滴落下来。鲜血染红晒谷场的泥土,染红老人的白发、孩子的瞳孔和女人苍白的脸。前一批村民被土匪杀得如同砍瓜切菜,后一批村民眼睁睁看着,他们泪流满面,恐惧嚎哭,哀鸣低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风中抖动,让躲进芦苇丛的村民听到后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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