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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41)



张一斧站起来,嘴里一个又一个“他妈的”,同时伸手摸了摸眼睛,对手下的土匪叫道:

“把他绑起来。”

土匪们在地上用绳子把林祥福捆绑后,张一斧让两个土匪把林祥福拉起来,又让一个土匪把地上的尖刀捡起来递给他,他手握尖刀走到林祥福面前,冷笑地说:

“你爱用尖刀啊。”

这时的林祥福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了,他分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张一斧左手揪住林祥福的头发,右手的尖刀往林祥福的左耳根处戳了进去,又使劲拧了一圈,林祥福的鲜血喷涌而出,抓住林祥福的几个土匪叫着跳开去,用手胡乱抹去喷在脸上的鲜血。

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浑身捆绑,仿佛山崖的神态,尖刀还插在左耳根那里,他的头微微偏向左侧。他微张着嘴巴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灭时,他临终之眼看见了女儿,林百家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来。

屋里的土匪鸦雀无声,他们吃惊地看着林祥福,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倒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土匪对其他土匪说:

“他妈的,他在笑啊。”

另一个土匪问:“他是不是变成鬼了?”

“这么快就变成鬼了?”

“他妈的,死了不就是个鬼。”

“我的妈呀,活生生见着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鬼。”

土匪们心惊肉跳了,一个个窜到屋外,张一斧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倒吸一口冷气,他抬脚蹬了林祥福一下,林祥福沉重地倒在地上。张一斧走到屋外,对刚才窜出去的土匪说:

“倒啦。”

土匪们回到屋里,去看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后面进来的问前面的:

“还在笑吗?”

前面进来的低头看了看叫起来:

“我的妈呀,还在笑。”

那时候曾万福蹲在船尾,他蹲得两腿发麻时,有两个土匪喊叫着跑过来,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叫些什么,觉得他们的样子穷凶极恶,他战战兢兢站起来,对着跑来的土匪又是哈腰又是点头。土匪跑近了,才听清楚土匪是让他下船,土匪叫道:

“你他妈的快上来,快把那个鬼带走。”

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继续点头哈腰:“老爷,把什么鬼带走啊?”

土匪说:“就是他妈的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鬼。”

曾万福跟着土匪跑到那幢砖瓦房前,他看见站在屋外的土匪一个个满腹狐疑的模样,有几个土匪对着屋里指指点点,要他赶紧进去。曾万福心里七上八下走进屋子,他在西边的厢房里看见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左耳根处插着一把尖刀,林祥福微笑的模样让曾万福也吓了一跳,弯下腰轻声叫道:

“林老爷,林老爷。”

地上的林祥福没有动静,曾万福不知所措走回到门口,向着外面的土匪点头哈腰,问他们:

“各位老爷,林老爷怎么了?”

土匪说:“死了。”

曾万福说:“死了怎么还在笑?”

土匪骂了起来:“他妈的,快把他带走。”

曾万福给土匪们鞠了一躬,跑回到屋子里,随即又出现在门口,点头哈腰地说:

“各位老爷,谁帮忙抬一把,抬到我背上就行。”

一个土匪举起长枪,拉上枪栓冲着他说:

“你他妈的自己去抬,你他妈的别再出来说话啦。”

曾万福又给土匪们鞠了一躬,回到屋子里,他这一次进去以后半晌没出来,外面的土匪等了又等,他们说这小子怎么就不出来了,是不是被鬼捉去了?正说着曾万福背着林祥福出来了,他跨过门槛后站住脚,对着土匪们点头哈腰。

那个拿着长枪的土匪叫道:“别点头啦,别哈腰啦,快给我滚,这他妈的傻瓜,真想一枪干掉他。”

曾万福背着林祥福一路走去,几个土匪跟在他身后,他将林祥福放进摇晃的船舱,自己站在船尾呼哧呼哧喘气,他看见不远处的几个土匪向他挥手,他不知道土匪是要他赶快滚蛋,以为土匪是在和他道别,他也举起手向土匪挥动。接下去一连串的枪声响了,打得岸上的树叶和树枝飞舞起来,曾万福哇哇叫着坐下去,哇哇叫着划船快速离去。

六十六

留下来看管顾益民的两个土匪,看到陈永良和陈耀武出去很久才回来,起了疑心,举枪走到院子外面看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回来后插上门栓,对陈永良和陈耀武说:

“没事别他妈的瞎走。”

两个土匪抱着枪在院子里坐到下午,坐久了呵欠连连,土匪抹着呵欠打出来的眼泪,起身回到房间里,半躺在床上抽起大烟。

羊棚里的陈永良和陈耀武走出来,端着李美莲事先准备好的饭菜,走进土匪抽大烟的房间,对土匪说:

“老爷,吃晚饭了。”

两个土匪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吃过午饭没多久,怎么就要吃晚饭了?而且送饭的应该是李美莲,怎么成了陈家父子?土匪再往门外一看,外面阳光灿烂,心想坏了,赶紧去拿枪。这时陈永良和陈耀武把手中的饭菜往土匪脸上一扔,分别扑向两个土匪。四个人在床上扭打起来,他们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扭打到屋外。陈永良和陈耀武一边和土匪扭打,一边喊叫:

“快来人,快来人。”

院门插上了门栓,外面接应的人听到喊声也冲不进来,他们敲打院门喊叫:

“快开门,快开门。”

羊棚里的李美莲和陈耀文冲到院子里,陈耀文手里拿着一块砖头跑到近前的哥哥那边,这时陈耀武一根手指被土匪卡断了,陈耀武仍然扭住土匪不放,他看见陈耀文拿着砖头过来,就喊叫陈耀文砸土匪的脑袋,陈耀文左瞄右瞄不敢下手,怕砸到哥哥脑袋上。李美莲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她哭着对外面的人喊叫:

“你们快进来呀。”

外面的人还在撞击院门,还在叫:“快开门。”

李美莲没有去拉开门栓,她站在那里哭叫:“你们快进来呀,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这时陈耀武扭住土匪一个翻身,让土匪压到自己身上,他对陈耀文喊叫:

“砸呀。”

陈耀文连人带砖头一起扑了上去,砖头砸在土匪脑袋上,把土匪砸晕了过去,陈耀文也重重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后看看这个一动不动的土匪,看见陈耀武扑向另一个土匪,与父亲一起把那个土匪摁在地上,那个土匪拼命挣扎,陈耀文冲过去也给他一砖头,把他也砸晕了,这次砸碎了砖头。陈耀文再次爬起来,听到外面喊叫的撞门声,他跑过去拉开门栓,门突然打开后,外面的人撞了个空,一个个滚了进来,把陈耀文也撞滚在地,外面滚进来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后,看见两个土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陈家父子三人则是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李美莲这时破涕为笑了。

他们把土匪捆绑后拖进房间,陈永良进屋拿起一条被子披在身上,有人问他为何要披着被子,他说老爷浑身是伤,怕碰疼老爷。

陈永良让两个儿子小心把顾益民抬到他背上,走到村庄的码头,走到船前,他让两个儿子把顾益民接过去,自己上船将被子铺在船舱,再和儿子一起将顾益民放进船舱。陈永良将船撑开时,叮嘱岸上的村民,张一斧土匪回来后必会报复,他要大家离村出走。

陈永良摇着小船在万亩荡的水面上渐渐远去,他看见村口延伸出去的小路上出现一些背着包袱携儿带女的村民,有几条船驶向茂盛的芦苇丛,他远远认出李美莲和两个儿子在船上的身影。然后陈永良低头看了看顾益民,血迹斑斑的顾益民仍然沉沦在昏迷里,陈永良想起第一次在沈店见到顾益民,他和三个脚夫挑着顾益民的绸缎从沈店来到溪镇,一晃这多年过去了,风光无限的顾益民,此时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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