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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陈耀武起身离开私塾,跑到码头,搭上一艘装上货物返回的货船。货船在万亩荡水面上驶去,接近齐家村时,陈耀武又脱光衣服跳入水中,举着衣服游向岸边,上岸后蹦蹦跳跳地抖落身上的水珠,再穿上衣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
陈耀武往来于齐家村和溪镇之间,与来往货船上的船员熟悉起来,他赤条条站立在船头的模样让船员们好奇,有船员问他常去溪镇干什么。
他回答:“看我的女人。”
船员们看着他下身稀疏长出来的阴毛,不由哄堂大笑。此后他迎风站立船头,其他货船上的船员见到了,都会向他挥手,喊叫着问他:
“你女人好吗?”
陈耀武总是简单地回答:“还好。”
然后,林祥福看见一个很像陈耀武的身影从王先生的私塾里走出来,沿着街道快步走去。当时林祥福没有在意,一个月后,林祥福再次看见这个身影,他认出是陈耀武。陈耀武没有看见林祥福,他在街角转身而去的瞬间,林祥福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此后林祥福忧心忡忡了,他终于知道林百家为什么脸色红润,为什么笑声朗朗了。
五十二
这天下午,顾益民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上海的《申报》,和林祥福说了一些关于时局的话题后起身离去,那份《申报》忘在林祥福家的桌子上。
晚上的时候,林祥福拿起《申报》,无意中读到有关中西女塾的介绍。于是林祥福知道上海有女子学校,也了解中西女塾除了私塾已有的教育,还教授西洋音乐,传授基督教要义。一个想法在林祥福脑中闪过,林百家适合去这所学校。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下去,林祥福放下《申报》的时候,也放下了这个想法。然后林祥福继续自己的苦恼,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将林百家和陈耀武真正分开,他开始失眠,想着这两个孩子在王先生那里见面,他们见面的事也许传到街坊邻居那里了。
这时林祥福突然感到顾益民可能已有耳闻,想到顾益民下午的来访和留下的《申报》,他觉得这可能是顾益民的一番苦心,让他把林百家送去上海的中西女塾。
半个月后,林祥福带上林百家和行李,坐上竹篷小舟来到沈店,又坐上马车前往上海。一路上林祥福都是神情严厉,林百家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要去何处,也不敢询问,她感到陈耀武偷偷来看她的事已被父亲知晓。一直到了上海,来到中西女塾,林百家才知道父亲送她到了什么地方。
林百家来到中西女塾的第二天,刚好是学校的姐妹节。林百家穿上了班衣,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和其他襟上缀着红、黄、绿、蓝、紫班花的新生站在草坪上,在留声机放出的西洋音乐里,一群高班的女生笑着向她们走来,她们要各自选择一个新来的女生,从此姐妹相称。她们将手里的鲜花递给新生,只要新来的女生接过鲜花,就是姐妹了。容貌出众的林百家吸引了几个高班的女生,她们都向林百家递过去手里的鲜花,林百家羞红了脸,正在犹豫接过谁手上的鲜花之时,两个年龄小的女生手捧鲜花走过来,嘴里叫着:
“林姐姐。”
林百家认出了是顾同思和顾同念,她们长高了许多,这个意外相见让林百家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她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这几个满怀期待的高班女生,向着顾同思和顾同念走去。
顾同思迎上来把鲜花递向林百家,顾同念也迎上来,看见姐姐把鲜花递过去了,她后退了一步,让林百家去接姐姐的鲜花。
林百家接过笑吟吟的顾同思手里的鲜花,再走向有些害羞的顾同念,也接过了顾同念手里的鲜花,天真烂漫的笑容出现在顾同念脸上。林百家和久别重逢的顾家姐妹相拥在一起时,不由泪流而出,欢笑的顾家姐妹也跟着流泪了。
然后顾同思低头祈祷:“感谢主赐我美丽的林姐姐。”
顾同念也低头祈祷:“感谢主让我再见到林姐姐。”
林百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和顾家姐妹同居一室,加入学校的祈祷会,晚餐时她和同学围坐在桌前,齐声唱道:
“慈悲上帝,保佑一夜,到天明亮,我心感激,主赐饮食,保佑我身,一切喜乐,都出主恩。”
睡前她与顾家姐妹仔细梳洗,回到床前又是默祈:“感谢主赐我平安。”
学校熄灯后,顾同思把棉被挂在窗上,点起蜡烛偷偷做起绣花活,顾同念遵守学校规矩,老老实实躺进被窝,在微暗的烛光里看着坐在床边的林百家。林百家看着顾同思绣花,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同思绣花时会抬头看看林百家,给予林百家嫣然一笑,林百家回以微笑后,去看顾同念,见顾同念仍然睁着眼睛在看她,她轻声说睡觉,顾同念点点头闭上眼睛。
中西女塾有一间哭室,周五的下午开放,让那些不习惯学校生活的新生去那里哭个痛快。林百家在学校度过一周之后,终于走进那一间哭室。林百家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哭了很久,眼泪在她的脸上泛滥,仿佛水灾般地连成一片。林百家百感交集,伤心蜂拥而来,她想到陈耀武,想到李美莲和陈永良,想到陈耀文,想到很多的过去,想到死去的生母,她猜想起生母的容貌,浮现出来的总是李美莲的脸,她想到十三年来朝夕相处的父亲,如今她和父亲天各一方。
林百家两眼红肿走出哭室,顾同思和顾同念站在门外,顾同思将她完成的刺绣送给林百家,上面是三枝梅花,从大到小,象征三姐妹。三个女孩互相看看,同时笑了起来,然后她们投身到前面一群笑声朗朗的女生中去。
五十三
林祥福回到溪镇去见顾益民,告诉顾益民,他把林百家送去了上海的中西女塾,顾益民听后没有讶异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他的两个女儿顾同思和顾同念也在中西女塾。林祥福有些惊讶,顾益民从未说起这个,他送林百家到中西女塾时也未见到顾家姐妹。他是来去匆匆,把林百家送到学校后就回来溪镇了。
林百家与顾家姐妹会在中西女塾相遇,这让林祥福深感欣慰,他对顾益民说:
“她们应该见到了。”
林祥福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土匪的绑票成全过木器社的生意,为了让子女尽早婚嫁,前来订购家具的人曾经络绎不绝,然而兴隆的景象只是昙花一现,此后越来越冷清。如今库房里堆满床、桌、椅、箱、橱、柜、盆、桶、匣,还有瓶座、炉座和盆架等等,布满灰尘,蜘蛛在那里牵线搭桥。
林祥福住在空荡的屋子里,心里也是空空荡荡。在一个夜晚,他从床上起身,走出屋门和院门,走到了码头那边的私窝子,走过那段嘎吱作响的楼梯,与那位身体纤瘦有着很大眼睛和翘嘴唇的翠萍相对而坐,在煤油灯闪烁的光亮里,林祥福没有说话。这时候翠萍的家中已经没有鱼虾的腥臭,她的丈夫因为吸食过多鸦片中毒身亡。翠萍告诉林祥福,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她的丈夫被人抬回家中,嘴巴里塞满了湿泥,连鼻孔里都是泥土。他们告诉她,这些湿泥是救治她丈夫用的。他们说,食了烟土的人,若和地下的湿土接触,土见土,就可以得到解救。当时她茫然无措,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蹊跷,心想什么土见土,她的丈夫分明是被湿泥活活憋死的。
这位名叫翠萍的女子已是昔日黄花,没有客人再来光顾她的身体。岁月让她变得更加纤瘦,皱纹爬上她的眼角,曾经是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来。林祥福因为寂寞难忍来到她家中时,她惊诧地发出了呀的一声,她看着这个满脸羞色的男人,自己也变得手足无措。翠萍不会忘记这个曾经来过一次出手阔绰的北方男人,而且这十来年林祥福在溪镇名声鹊起,翠萍知道他是仅次于顾益民的大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