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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深夜,林祥福将自己的身世向陈永良全盘托出,他所以千里迢迢来到溪镇,就是为了寻找名叫小美的女子,林百家的母亲。虽然林祥福越来越觉得阿强与小美是夫妻,他在讲述时仍然把阿强与小美说成兄妹。
陈永良神色平静听完林祥福的讲述,他与林祥福朝夕相处了十三年,心里早有知觉,林祥福怀抱女儿从北方而来,在溪镇住下,他在溪镇应该有难言之隐,现在他说了出来。
陈永良说他只是比林祥福早两年来到溪镇,对溪镇的熟悉与林祥福相差不多,在溪镇他认识三个叫小美的女子和两个叫阿强的男子,年龄与相貌都与林祥福所描述的不符。
林祥福说起当年他们两个人拉着板车穿街走巷,为溪镇人家修理门窗时,他见到过七个叫小美的女子和五个叫阿强的男子,也都不是他要寻找的小美和阿强,他对陈永良说:
“既然文城是假的,小美和阿强的名字应该也是假的。”
陈永良点点头,他记起当年林祥福执意要去为那些空屋修理门窗,因为铁将军把门没有进入,后来这些年每当有外出人家回来溪镇,林祥福都是主动前去修理门窗。陈永良知道原因了,林祥福是在溪镇等待小美和阿强回来。陈永良对林祥福说:
“如今方圆百里之内,差不多都知道溪镇的木器社和林祥福,你所说的小美和阿强,想必也会知道。”
陈永良迟疑之后说出下面的话:“他们不会回来溪镇了。”
林祥福苦笑一下,他说十三年过去了,没有找到小美和阿强,他们的踪迹也是没有显现,他觉得当初确定溪镇就是文城是自己一意孤行,他觉得自己错了,文城不是溪镇,是另外一个地方。林祥福告诉陈永良,他想回家了,回到北方的家乡,因为林百家尚未出嫁,尚未正式是顾家的人,他还不能回去。陈永良听后感触良多,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也会返回家乡。
此后两人不再说话,频频举起酒盅,他们不知道下次在一起喝酒将是什么时候,每次举起酒盅,两人就会相视一笑。
第二天早晨,陈永良背上装有干粮的布袋走出家门,走到溪镇的码头,坐上竹篷小舟,去万亩荡察看今后的落脚之地。陈永良走后,李美莲开始收拾行装,她在整理衣物时看到了那个粗布的棉兜,当初雪冻时林祥福怀抱林百家走进她家的情景立刻历历在目,她拿着棉兜走到林祥福面前,说这棉兜也用不上,能不能送给她,或许她今后还需要这个棉兜。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汪汪,林祥福知道她是想留下一件林百家的衣物,十三年的朝夕相处使她们两个已是母女情深。林祥福点点头说:
“拿去吧。”
林百家坐在房间里神思恍惚,她预感到陈永良一家就要离去,泪水不时流出她的眼眶。陈耀武可以下床了,他重现从土匪那里回来时呆坐的情形。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林百家和陈耀武才会相见,林百家有时会抬头看一眼陈耀武,陈耀武则始终低着头,身上的鞭痕还在疼痛,他不敢去看林百家。
陈永良出门两天后回来了。他告诉林祥福,万亩荡的齐家村有两百多亩田地是林祥福的,他选择了齐家村,说已经在齐家村买下一幢房子,还是砖瓦的房子。林祥福请来对面私塾王先生作证人,立下字据,将齐家村的两百多亩田地归到陈永良名下。
然后,陈永良从木器社里拉出那辆闲置多年嘎吱作响的板车,将行装放到板车上,他看了一眼林祥福,夏天的阳光让他眯缝起了眼睛,他低下头拉起板车走出院子大门。林祥福上前两步走在他身旁,李美莲拉住林百家的手走在一边,陈耀文在后面推着板车,陈耀武低头走在弟弟身后。刚开始陈耀武走得还算正常,走上大街以后,陈耀武的脑袋突然向右歪斜了过去。
他们来到溪镇的码头,陈永良跳到船上,林祥福把行李一件件递给陈永良,陈耀文和陈耀武上船后,陈永良上岸和林祥福告别。陈永良站在林祥福的面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只好伸手去挠挠头皮,笑了笑。林祥福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点点头,伸手拍拍陈永良的肩膀。
这时候一直面带笑容的李美莲哭出了声音,她捧着林百家的脸看了又看,林百家也呜呜哭了起来,李美莲擦着林百家的眼泪,说着别哭别哭,自己却哭得满脸泪水。陈永良把李美莲拉过来,扶到船上,他说哭什么呀,自己也禁不住流出了眼泪。陈永良让船夫撑开船,他站在船头向林祥福挥手,终于说出一句告别的话:
“多保重。”
林祥福眼睛湿润了,木船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的时候,林祥福感到陈永良一家其实已是自己的亲人。他看了看女儿,林百家满脸泪痕,她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远去的木船,她一直看着站在船尾的陈耀武,陈耀武歪斜着脑袋,让她觉得他随时会掉进水中。
五十
顾益民得知陈永良一家迁往齐家村十分吃惊,他对林祥福说:“万亩荡土匪横行,大小共有十几股,富裕一点的人家都搬来溪镇了,陈永良为何要搬去万亩荡?”
林祥福沉默片刻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林百家在最初的几天里时常独自流泪,她坐在曾经是教室的房间窗前发呆,神情凄美,仿佛石崖一动不动。有一天她想起了什么,走到林祥福面前,问她的母亲是谁。
林祥福吃了一惊,这时才意识到李美莲在女儿心中的位置多么重要,十三年来林百家没有问过母亲是谁,如今李美莲离去了,她才想起自己的母亲。
林祥福的记忆看见了小美,小美近在眼前,小美的容貌、小美的声音和小美的体温开始栩栩如生,林祥福感受到了,可是昙花一现,转瞬间失落的情绪在林祥福心里弥漫,林祥福再次觉得溪镇不是阿强所说的文城,再次觉得自己在一个没有小美的地方空等了小美十三年,他忧伤地感到此生不会再见到小美了,于是刚才近在眼前的小美远去了,她的容貌模糊起来,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她的体温慢慢消散。
林百家看见父亲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讲述了有关她母亲的事。林祥福没有讲述小美,那一刻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就是媒婆带着他去见过的刘凤美,那个容貌俏丽的姑娘当初一言不发,错过了本来应有的一段好姻缘。林祥福努力在记忆里寻找刘凤美的模样,他讲述,又修改,最后他发现讲述的全是小美的点滴往事。最后他告诉女儿,她的母亲名叫刘凤美,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
林百家问他,衣橱里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是不是她母亲的?林祥福先是一怔,接着点了点头,他看见伤心的神情布满女儿的脸。
林百家经历了十来天的伤心,十来天的神思恍惚和茶饭不香之后,林祥福突然听到她的笑声,看见她拿着书籍从对面的私塾走出来,脸蛋像天边的晚霞那样红扑扑的。林祥福如释重负,心想好在林百家年龄尚小,容易忘事。他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庆幸林百家又像过去那样兴高采烈。
五十一
十六岁的陈耀武离开林百家以后丧魂落魄,每天站在齐家村的水边望着溪镇的方向发呆。万亩荡水面上来往的货船让他有了一个激动的想法,这一天他脱光衣服跳进水面,一只手举着衣服,另一只手划水游向了水面中央,靠近一艘货船抓住船舷,问上面的船员,是否可以搭船去溪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翻身爬到船上,赤条条站立在船头,让夏天的阳光晒干身上的水珠后再穿上衣服。
他在溪镇的码头上岸,直奔王先生的私塾,当他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听到了一片惊叫,他看见林百家涨红的脸。王先生问他是如何过来的,他如实回答后,看见林百家咬着嘴唇流出了眼泪。他坐在林百家的身旁,不时扭头看着林百家,林百家也时时扭过头去看看他。在林百家的眼睛里,陈耀武看见了无限的深情,这是他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