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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26)



蒙上眼睛的人票由土匪前面领着,后面押着,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山坡,又走下山坡。接着他们听到了狗吠声,他们知道走进了一个村庄。豆腐店的唐大眼珠悄声对卖油条的陈三说:

“这地方好像是刘村。”

他刚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枪托,他叹息似的哼了两声。他们听到豹子李恶狠狠的声音:

“谁他妈的再说话,谁就是找死。”

天黑后,他们被土匪带进一个潮湿的房间。土匪取下他们眼睛上的布条,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们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里,然后看见唐大眼珠青紫的脸,这个以眼睛大闻名溪镇的豆腐店伙计,此时脸部肿胀后只剩下两条眼缝。

土匪用绳子绑住每个人票,把他们串联在一起,让他们贴墙坐下,绳头吊在中间的屋顶上,便于看管他们。一个叫小五子的土匪抱着一捆干稻草走进来,他将稻草铺在屋子中间,再铺上一条褥子,又将一条棉被披在身上,将一根鞭子放在身旁,双手捧着一个猪蹄,坐在褥子上啃吃起来。

二十三个人票坐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身下的稻草已经霉烂,他们又饿又渴又累又困,看着小五子亲嘴似的啃着猪蹄,他们空荡荡的肠胃里滚动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口渴使他们连发馋的口水都没有了,只能伸出干燥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其他土匪在隔壁的房间里喝酒猜拳,他们的叫声和笑声里夹杂着咀嚼声,他们不断起身来到屋外,冲着人票屋子的墙壁唰唰地撒尿。人票都不敢出声,徐铁匠实在忍受不住,轻声说一句:

“没有吃的,给碗水喝吧。”

那个叫小五子的土匪左手拿着猪蹄,右手拿起鞭子看了一会儿徐铁匠,确定刚才说话的就是他以后,扬起鞭子抽过去,徐铁匠脸上立刻隆起一条鞭痕。

小五子说:“谁说话,谁就是密谋,谁就得掉脑袋。”

说完小五子放下鞭子,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继续亲嘴似的啃他的猪蹄。所有人票都耷拉下脑袋,在饥寒交迫里听着隔壁房间里土匪吃饱喝足以后,开始抽大烟、推牌九、玩骰子。

四十二

第二天上午,土匪将人票一个个拉出来拷打审问。第一个被拉出来的是酱园的李掌柜,水上漂嘿嘿笑着问他,家里有多少大洋?两千?李掌柜哭丧着脸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哀求:

“我是做小买卖的,常常是入不敷出,老爷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土匪们哈哈笑起来,豹子李说:“行行好?你上庙里找和尚去,我们是卖人肉的,得拿钱来买。”

说完豹子李飞起一脚,踢翻一只凳子似的踢翻了李掌柜。小五子和一个土匪把他架起来,扒掉他身上的衣服,用扁担把他的胳膊支起来,再用绳子把他吊在屋梁上。小五子和那个土匪一左一右,挥起鞭子在李掌柜的前胸后背抽打起来,鞭子一声声抽上去,李掌柜身上立刻隆起一条条伤痕,伤痕破裂后又冒出一道道血水,李掌柜叫得撕心裂肺。两个土匪抽了四十多鞭,李掌柜惨叫了四十多声。水上漂说是听烦了他的叫声,抓起一把灶灰,在李掌柜张嘴喊叫时撒进他的嘴里,李掌柜的惨叫立刻消失了,呼吸也没有了,脸色惨白像是刷了石灰,他睁圆眼睛,全身抖动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当他再次惨叫时,嘴和鼻子喷出了血水,喷到了挨墙而坐的人票身上。

水上漂笑嘻嘻问他:“家里怎么也有个两千大洋吧?”

李掌柜连连点头,嘴里呜呜响着。水上漂对坐在旁边记账的“和尚”说:“叫他家出一千银两。”

下一个被拉出来的是豆腐店的伙计唐大眼珠,水上漂问他家里有多少大洋,唐大眼珠摇摇头说一块大洋也没有。水上漂看着唐大眼珠青紫肿胀的脸,对两个土匪说:

“抽他的屁股,把他的屁股抽花了,抽成脸一样花。”

两个土匪扒下他的裤子,把他摁在板凳上,挥起鞭子狂抽起来。唐大眼珠咬紧牙关一声不叫,只是从鼻子里发出滚动的呼吸声。一个土匪抽了一百多下停下鞭子,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要喝口水,要歇一会儿,另一个土匪接过鞭子又抽了一百多下。唐大眼珠的屁股肿得像个鼓,上面隆起的已经不是条条鞭痕,而像鱼鳞那样一片片了。看到唐大眼珠仍然一声不叫,水上漂叫小五子去隔壁房间拿来辣椒面,撒在唐大眼珠的屁股上,这时唐大眼珠呜呜叫了起来,豆大的汗珠下雨一样掉到地上,眼泪刷刷淌出来。

水上漂看了一眼他的屁股说:“花倒是抽花了,只是还不像脸,还缺两个眼珠子。”

小五子取来烧红的铁钳,在唐大眼珠两侧的屁股上烙出两个鸡蛋大的形状。在咝咝的响声里,人肉的焦臭味弥漫开来。这时候唐大眼珠啊啊叫了起来,叫声又低又长,像荒野里受伤的狼的呜咽声。

水上漂笑着说:“这屁股有点像脸了,换个地方,抽他的脸,把他的脸抽得像屁股。”

两个土匪把唐大眼珠拉起来,往墙角推去,水上漂说:“让他坐在板凳上,贴墙坐。”

两个土匪将板凳拿过去,要唐大眼珠坐下去。唐大眼珠血淋淋的屁股刚挨着凳子,立刻烫着似的站起来,土匪们哈哈大笑。

小五子抽了他一鞭子说:“他妈的坐下。”

唐大眼珠小心翼翼再次坐到板凳上,刺心的疼痛使他又站了起来,土匪们笑出了咳嗽的声音。唐大眼珠肿胀的眼睛看了看沿墙而坐的人票,看见一排哆嗦的身体和一排惊恐的眼睛,他苦笑一下,咬紧牙关坐在了板凳上,疼痛使他的脸歪斜了。

小五子挥起马鞭,噼啪一声,鞭子从墙壁滑过,打在唐大眼珠的脸上。唐大眼珠沉重地呻吟一声,接着又是噼啪噼啪的鞭挞声,唐大眼珠的脸血肉模糊了,他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水上漂走过去说:“行啦,这脸上什么都看不清了,像屁股啦。”

小五子收起鞭子嬉笑地说:“红糊糊的,像猴子屁股。”

土匪们笑过之后,唐大眼珠慢慢苏醒过来,水上漂蹲下去拍拍唐大眼珠的肩膀说:

“告诉我,家里有多少大洋?”

唐大眼珠微微张开嘴,吐出来血水,声音混浊地说:“我没大洋,我是穷人。”

站在旁边的豹子李端起长枪顶住唐大眼珠的脑袋问:“你他妈的真是穷人?”

唐大眼珠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豹子李说:“穷人活着干吗?死了吧。”

豹子李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唐大眼珠的脑袋被打烂了,鲜血溅得满墙都是,也溅到了水上漂脸上。

水上漂抹了一把脸,骂道:“你他妈的开枪也不说一声,溅得老子一脸都是。”

那个叫“和尚”的土匪看不下去了,他说:“人票有富有穷,绑了个穷票是倒霉,也不该要人家的命。”

水上漂骂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和尚了,你他妈的是土匪。”

然后水上漂转身对贴墙而坐的人票说:“没有错绑,你们都得拿钱来。”

小五子把徐铁匠拉出来,膀粗腰圆的徐铁匠哆嗦地走上去,昨晚挨了一鞭子后,脸上留下一道鞭痕,还没等土匪开口,他就说:

“老爷,我是富人,我不是穷人。”

人票里有一位私塾王先生还没有被拉出去就说了:“老爷,我是富人。”

接下去的人票个个自称是富人,土匪们嬉笑地给他们定下了赎金的数额。轮到陈耀武时,陈耀武说:

“我的昨天就说好了。”

水上漂想起来了,笑着说:“对,你小子是一千银两。”

四十三

溪镇的人票在潮湿昏暗的票房里度过了猪狗不如的十五天。每人每天只有两碗稀粥和一张面饼,偶尔才会有些咸菜。土匪为了防止他们密谋,睡觉时要他们一头一脚,还要一卧一仰,轮到仰着睡还算好,就怕轮到卧着睡,把脸贴在霉烂的稻草上,几夜下来脸上的皮肉都腐臭了。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出去放风,起来慢了,看管他们的小五子的鞭子就会抽过来。放风就是拉屎撒尿,一天的放风都在早晨进行,过了这个点就不准放风了,要在肚子里憋着。有人憋得不行了捂着肚子直叫,小五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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