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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他妈的是票房,不是你们家,不能那么随便。”
这人只好拉在裤子里。十五天下来,所有人票的裤子里都拉满了屎,在寒冬里又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白天的时候还要挺胸坐着,他们的屁股磨烂了。他们的手脚冻肿之后流出了血水,地上的潮湿使他们的衣服也开始霉烂,绳子勒烂他们的衣服后又勒破他们的臂膀,血水浸红了绳子。他们浑身腐臭,头发也不是一根根了,粘成了一团团,虱子在里面翻滚。
第十六天,水上漂和豹子李两股土匪在飘扬的雪花里下山,留下“和尚”一股看管他们,“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快熬到头了,赎金今天送到,明天你们就能回家。”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和尚”牵着绳子,像牵着牛羊那样将人票牵到屋外,让他们贴墙坐下。“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都长出青苔了,好好晒晒,晒干了回家。”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干燥的寒风吹在他们脸上,他们互相看看,不同的脸上有着同样欣喜的神色。卖油条的陈三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阳光里的空气,其他二十一个人票也是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干燥和清新的空气。他们贪婪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是在呼吸,是在吃着新鲜的空气。徐铁匠低头发出吃吃的笑声,其他人票也低头吃吃笑起来,笑声在陈耀武那里变成哭声以后,他们一个个开始泪流满面,然后阳光晒干了他们脸上的泪水。他们看着前面挂满白雪的树林,知道是在山上,可是看不见起伏的群山,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只能看着从房屋到树林的这一段开阔的空地,看到腐烂的树木横七竖八从积雪里伸展出来。
傍晚的时候,下山的两股土匪回来了。他们在观音庙附近守候了一天,冻得手脚僵硬也没有见到送赎金的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他们回来时凶狠叫骂如同一群疯狗,小五子挥起鞭子对着人票猛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们绑来都半个月啦;他妈的,你们家里一不来人二不送钱;他妈的,你们在这里吃得又白又胖,他妈的,比在你们家里还享福。”
然后水上漂让手下的土匪把人票一个一个提了出去。第一个出去的是徐铁匠,他出去以后没有声息,坐在屋里的人票正在胆战心惊猜测时,听到徐铁匠一声惨叫。过了一会儿,徐铁匠歪斜着脑袋回来了,其他人票看见他少了一只耳朵,失去耳朵的地方全是灶灰,血水染红他的脖子和上衣,徐铁匠脸色苍白,身体晃晃悠悠坐到地上,两眼发直看着自己的双脚。第二个出去的是陈三,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扭头看着徐铁匠,弯着腰走了出去。屋里的人票听到陈三出去后哭泣求饶的声音,接着陈三杀猪般哭喊起来。陈三回来时,也少了一只耳朵,耳廓那里也是沾着黑乎乎的灶灰,也是脸色苍白两眼发直身体晃悠。
陈耀武是第七个出去的,他看见了夕阳西下的情景,通红的霞光从积雪的树枝上照耀过来,他眯缝起了眼睛。小五子把他推到“和尚”面前,“和尚”用两根筷子夹住他的左耳朵,筷子的两端又用细麻绳勒紧了。陈耀武看见水上漂血淋淋的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剃头刀,知道要割他耳朵了。“和尚”勒紧麻绳时他疼得掉出了眼泪,他哭着求“和尚”松一松筷子,“和尚”说:
“越紧越好,夹松了割起来更疼。”
陈耀武感到水上漂捏住他已经发麻的左耳朵,剃头刀贴在他的脑门上,剃头刀拉了几下,陈耀武听到咔嚓几声,随即“和尚”抓起一把止血的灶灰按住了耳朵那里,他另一耳朵听到水上漂说:
“这小子的耳朵真嫩,一碰就下来啦。”
陈耀武感到左边一下子轻了,右边一下子重了。冷风吹在左侧脸上,一阵刺骨的寒冷。陈耀武晃晃悠悠走回屋子,他感到热乎乎的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这时候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了。陈耀武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薄,薄得飘动起来,他坐下去时,身体仿佛慢悠悠掉了下去。他看看其他人票,他们模模糊糊,然后他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四十四
早晨放风的时候,二十二个人票少了二十二只耳朵,他们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一下子瘦了很多。水上漂和几个土匪从他们身旁走过,嬉笑地向他们展示割下来的耳朵,水上漂对他们说:
“看见你们的耳朵了吧,他妈的,再不送赎金来就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
几个土匪往山下走,他们要出去找路人把人票的耳朵捎回溪镇,他们走出去二十多步,听到了枪声,赶紧跑回来,边跑边喊叫:
“不好啦,来官军啦。”
豹子李站在空地上喊叫:“快把耳朵分了,快提人票,一人提两个,往树林里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土匪们割断串联人票的绳子,拿着人票的耳朵押着人票,跑过屋前的空地,跑向树林。豹子李抓着两个人票往树林里跑,豹子李一边跑一边用脚踹向身边的土匪,骂道:
“他妈的分开了跑。”
水上漂一把抓住往前跑的陈耀武,推给了“和尚”,把陈耀武的耳朵也扔给“和尚”,对他说:
“‘和尚’,这值钱的货给你,你枪法好,带着你的兄弟在这里死打,我们从北面迂回。”
豹子李和水上漂带着各自的土匪和人票在炒豆子般响个不停的枪声里,跑进前面的树林。
水上漂回头对“和尚”喊叫:“‘和尚’,听到没有,是他妈的机枪啊,我们打不过机枪,我们不迂回啦,你他妈的多保重,后会有期。”
“和尚”骂了一声:“王八蛋。”
“和尚”和手下的两个土匪,推着陈耀武,猫腰向前跑去,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嗖嗖地飞,“和尚”喊了声趴下,四个人就趴在腐烂的树木下,听着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短小急促的声响仿佛是一群麻雀在叫唤。
他们在树木下趴了一会儿,听清楚子弹是从两边飞过来的,“和尚”嘿嘿笑了几声,对另两个土匪说:
“不是打我们的,是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打上了。”
他们差不多趴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后才站起来,一个土匪问“和尚”,是不是去追上水上漂和豹子李他们,“和尚”说:
“他们脚底抹油,你追得上吗?”
“和尚”他们不敢走大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陈耀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连日来陈耀武吃不饱睡不足,又被割去了左耳朵,他向前走去时摇摇晃晃。少了左耳朵以后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向右偏去,他斜着身体往前走,走着走着走出了小路,脚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和尚”他们只好滑下山坡,将他拉上来。“和尚”手下的两个土匪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他们说自己一个人翻山越岭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再拖着这小崽子差不多快断气了。一个说挖个坑把这小崽子活埋了,另一个说哪还有挖坑的力气,一枪毙了他最省事。走到傍晚的时候,陈耀武又一次从山坡上滚下去后,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两个土匪用脚踢他,他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和尚”看见陈耀武实在走不动了,就说背着他走吧。那两个土匪连连摇头,说自己的亲爸都没背过,怎么能背这个小崽子呢。“和尚”苦笑一下,自己背起陈耀武,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
陈耀武趴到“和尚”背上,马上昏睡过去。夜深时一阵狗吠声将他惊醒,他知道进了一个村庄。他们走到一幢房屋前站住了脚,“和尚”敲起了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房间里的油灯亮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呀?”
“和尚”说:“妈,是我,小山。”
“和尚”的母亲披着棉袄,手举油灯走了出来,她看见陈耀武,问道:“谁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