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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25)



“回家。”

三十九

有人在码头看见曾万福坐在竹篷小舟里,像从前那样大声招徕顾客。曾经吓傻的曾万福突然不傻了,一些人好奇地跑到码头那里和他说话,他口齿清晰对答如流,有人问他右手为何少了一根中指,他满脸迷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问到陈顺和张品三的下落,问到送赎金的事时,他疑神疑鬼看着他们,完全记不起送赎金的事。

顾益民派出去打探陈顺和张品三下落的两个仆人早就回来了。这两个仆人沿途寻找,快走到观音庙的时候,发现众多被积雪覆盖的尸体,在那里找到死去的陈顺和张品三,在陈顺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些银票。两个仆人回来时正是北洋军快要进城之时,顾益民将这事压下不说,现在北洋军离去了,顾益民思忖如何去向大家说明,再去赎回人票。

这时候,一个剃头挑子走进溪镇,他沿途打听来到林祥福和陈永良的家门外,从挑子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举在手里喊叫起来:

“陈永良接信,陈永良接信。”

李美莲从屋里出来,他把信件递过去,说是绑票的土匪让他捎来的。听说是土匪捎来的信,李美莲接过信就往屋里跑去,对里面的林祥福和陈永良说:

“土匪来信了。”

陈永良接过信,从里面抽出信纸时也抽出一只耳朵,耳朵掉在桌上。陈永良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拿着信纸的手颤抖起来。李美莲看见桌上的耳朵,胆战心惊地问:

“这是什么呀?”

站在旁边的林百家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告诉李美莲,这耳朵上有一颗黑痣,陈耀武左侧的耳朵上就有一颗黑痣,两颗黑痣一模一样。

李美莲看着陈永良手中的信,哆嗦地问:“信里怎么说的?”

林祥福将信拿过去,看完后告诉陈永良和李美莲,土匪信里说上次没有将赎金送到指定地点,所以割下了人票的耳朵,若十天内再不将赎金送到,送来的就是人票的脑袋了。

林祥福话音刚落,李美莲身体摇晃着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苏醒过来时天色已黑,醒过来的李美莲开始了漫长的哭泣,她的哭声仿佛一曲周而复始的落地唱书,长长的语音声调里流淌着悲伤的叹息。

这两天里还有一个货郎、一个牙医、一个修鞋匠、一个卖药的老头和一个砍柴的农民陆续来到溪镇,给人票的家人送来土匪的信件。每一个信封里都装有一只耳朵,信上的内容与陈永良收到的一样。每封信的笔迹不同,语句长短不一致,送赎金的地点也不一样。根据送信人的讲述,他们是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土匪,少则两三人,多则五六人。土匪抢劫了送信人身上钱财,再让他们将信件送到溪镇。牙医和卖药的老头说,他们遇到的土匪不懂文墨,信是土匪口述,他们代笔而成。

这些书信最后都来到顾益民这里,人票的家人也都来到顾家的大堂。顾益民一封一封仔细看完后说,上次指定送赎金的地点只是一个,这次分散了,这些日子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激战,土匪没有了打家劫舍的机会,土匪已经化整为零,所以送赎金的地点也不一样。

顾益民说,已找到张品三和陈顺的尸体,银票也找到,他对他们说:“这次送赎金最好由家人亲自去,尽量小心翼翼。我要叮嘱的只有一点,就是发现赎金送错了,也要将错就错,不要声张,不管是谁家的人票都要带回来。只要是人票都安然回来,即便全送错了,其结果也是没有送错。”

四十

月亮升起的时候,陈永良怀揣银票走出了北门,走向土匪信上指定的地点。

陈永良出门前,天色已黑,李美莲心里担心,劝陈永良翌日清晨再送去赎金,陈永良抬头看看天空,说今夜月光好,不会走错路。林祥福说他也去,两个人在一起能够互相照应。陈永良不答应,说此去凶险,他们两人必须有一个留在家里。林祥福说那就让他去,陈永良留在家里。陈永良摇头说,本来只是担心陈耀武一个人,林祥福去的话,他要担心两个人,与其在家里坐立不安,不如自己送去。两人小声争执地走出家门,路上林祥福把话挑明了,说陈永良此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与李美莲带着孩子生活成何体统,还是应该让他送去赎金。陈永良态度坚决,必须自己亲自送去才能安心,直到走近北门,林祥福无奈站住脚,目送陈永良走去。

陈永良走出北门时,看见前面走着十来个人,他们无声地走着,有一个人回头看见了陈永良,说了一句话,这十来个人站住脚,等着陈永良走近,陈永良认出来他们都是人票的父亲或者儿子。陈永良走到他们中间,他们仍然站着不动,看着不远处的北门,陈永良转身看去,其他人票的父亲或者儿子正在陆续走来。给土匪送赎金的人走到了一起,有人数了起来,数到二十三,停下来说人齐了。

他们向前走去,这时候天色黑了,无声的月光照耀着无声的他们,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命运叵测之地,可是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微微的笑意,没有一个等到天亮后再去送赎金,这让他们感到了相互的鼓励。他们走到大路口,有七个人向左走去,其他的人站住脚看着他们,像是送别他们,等他们走出了二十多米,这些人才向右走去。就这样,有人拐上另外的路,其他的人就会站住脚看着他或者他们离去。走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陈永良拐上一条小路时,只有四个人了,这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陈永良走去,陈永良走出了十来米回头看到他们仍然站在那里,就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向陈永良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去。

四十一

腊月十二那天闯入溪镇绑票的土匪由三股人马组成,他们头目的江湖绰号分别叫水上漂、豹子李与“和尚”。水上漂人数最多,有七人,豹子李有五人,“和尚”只有三人。十五个土匪押着溪镇二十三个人票,走出溪镇的北门之后,走进了冰天雪地。

身穿红缎绣花棉袄的陈耀武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是酱园的李掌柜,还有徐铁匠、卖油条的陈三和豆腐店的伙计唐大眼珠。为了不让众多的脚印留在雪上,那个叫水上漂的挎短枪的土匪要人票踩着同一个脚印向前走,于是二十三个人票全都低下头,小心翼翼踩着前面的脚印,他们排成一条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向前走去,如同蠕动的蚯蚓。酱园的李掌柜有一脚没有踩准,那个叫豹子李的土匪举起枪托砸向他的脑袋,他嘴里呜的一声倒在雪地里,被绳子绑在一起的陈耀武和徐铁匠几个也倒在地上。水上漂和豹子李对他们一阵猛踢,把他们一个个踢起来,只有李掌柜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用枪托打他,他不动,用脚踢他的脑袋,他还是不动。

那个背长枪的叫“和尚”的土匪说:“八成是死了。”

水上漂说:“他妈的装死,毙了他。”

豹子李将长枪顶到李掌柜脑门上,把枪栓一拉推了上去。李掌柜听到枪栓的声响,猛地坐了起来,连声说:

“老爷,老爷,我能走。”

他们踩着前面的脚印缓慢走上一条山路,看见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后,土匪把他们赶到小溪里,让他们踩着溪水往前走去,这样就没有了脚印。他们走在冬天的溪水里,先是感到刺骨的冰冷,此后双脚麻木,失去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他们经过一片山林,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一个穷得衣不遮体的老人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几个土匪进去抢他的棉被,老人紧紧抓住棉被,哀求说这破烂棉被值不了几个钱。豹子李进去后,二话不说,举起枪托朝老人的脸上打去。接下去这个满脸是血的老人爬到门口,眼泪汪汪看着几个土匪将他的棉被撕成了布条,又用这些布条蒙住了二十三个人票的眼睛。那个叫“和尚”的土匪用布条蒙上陈耀武的眼睛时,陈耀武看见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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