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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7)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她一口咬定:“没有,真的没有。白天里警察已经来查过一次了,确实没有回来。”

“一旦发现他,你们务必立刻上报!”

这时门外最年长的那个人开口道:“不行,我们需要进屋确认一下。”

一听防疫处要进屋确认,王有芦连忙抢在面前陪着笑脸说:“队长老爷,这孩子真没回来过呢。”

“我们不是跟你们闹着玩,他得了鼠疫,会传染。”

“知道知道,我们听说了。只不过这孩子真的没有回来。”王有芦解释道。

防疫处的三个人彼此对了对视线,当中那个坚持要进屋的人往门内一瞧,只见除了东边的房间有亮光别处一片黑暗,说到:“这么推三阻四,莫非是藏在家里不让我们知道?让开,今天我一定得查。”

说着他大手一挥,强硬的推开半阖的门板。

那头王有芦铁了心要关门,用全身的力气抵在门板后,嘴里叫着:“还不过来!”田阿兰会意,立刻加入战局。

就在前门两拨人隔着门板抗衡之际,甘小栗也想到了脱身的办法。

他抠开茅草屋墙根的一块虚掩的木板,仗着身材纤瘦,从木板下的一个小洞溜出去——这个洞是这间小屋年久失修,木墙腐朽而成,后来因甘小栗兄妹二人淘气,越抠越大,最后到了可以勉强钻过一人的地步。为了不被责骂,他们临时用木板糊弄了过去,不曾想竟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

来到厨房,甘小栗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粢饭糕,顺手就抓了起来。他寻到了火折子,原路返回茅草屋,挑了缸花雕打开,朝地上、墙上、屋顶都撒上一点酒,特别尸体周围多撒了一些。

然后点燃火折子,他低头默默冲尸体说了句“对不起”,一挥手,火折子跌落地面,顿时火焰窜了出来,在尸体周围疯狂起舞。甘小栗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通红,他抿着嘴一动不动,睫毛低垂,眼中光华流转。

突然,甘小栗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楚和几分畅快,转身离开时笑容已经消失。他知道,从此樟树巷子里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家了。

“着火了!”传来田阿兰的尖叫声。

王有芦扭头看了屋后一眼,愣了半晌,知道那把火乃是甘小栗所放,又想到茅草棚里自己“错手”杀掉的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腾腾而上的黑烟,他们夫妇心中那点不能见光的“小把戏”也飘散了。

大火最终是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遭受火灾损失的仅王有芦一家,损失房屋包括正屋房顶的部分瓦片,正屋后面的厨房和相连的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内发现焦尸一具,经其亲属王有芦夫妇的指认,确系从甲部病院中逃跑的鼠疫患者甘小栗。

第二天稍晚些时候,县防疫处消毒队登门来进行消毒,对包庇窝藏传染病患的王有芦进行批评教育。王有芦拉着对方的手不肯放,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自此,“鄞县鼠疫甲部病院患者脱逃事件”圆满解决。

话分两头,真正的甘小栗逃出升天,吃了粢饭糕,恢复了体力,挂着一身的外伤摸黑跑向码头。他刚刚决定好要去泉州,寄希望于泉州的泰隆侨批局能找到父亲在南洋的消息。这个决定固然仓促,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

他想过要去找回妹妹,又害怕暴露身份又被防疫处抓走,也害怕遭到人贩子和买家的报复——自己势单力薄,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因为一场鼠疫,被迫从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剥离开,此刻宛如茫茫人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要说还剩下什么连接的话,也就是和阿爸了。

“找到阿爸,不管做什么,先找到阿爸总会有办法!”小栗对自己说。

宁波三江口外滩,和鄞县隔着余姚江,一度是宁波最繁华最现代的地方,曾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洋人,有无数的教堂、医院、舞厅,路上跑着汽车和自行车,到了夜晚通了电的路灯会一一点亮。甘小栗一年到头去不到一回,回回都在成片的洋房里找不到北。

街上已不如战前风光,曾经密密麻麻停着大小舟船的港口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船只,有一两艘轮船靠岸,不知几时开船。岸边的几幢洋房当中有一间属于轮船公司,金字招牌挂在门上积灰生锈。

清早开始甘小栗就在轮船公司的大门外徘徊着。

他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渡船,在船上小眯了一会儿,按说也算是搭上最早一班船渡过余姚江来到三江口外滩这一头,爬上岸就来到轮船公司的大门外。想要去往泉州就必须在这儿坐船出海,无奈身无分文,买不了船票,况且出海的轮船可不像江上的渡船那样容易混上去。正当他踌躇之时,突然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便也凑近看个究竟。

“不是说好明天出发的吗?”一个个头略高的平头青年焦急地问。

旁边立刻有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中年人帮腔:“对啊,我是听说你们明天能出发才买的票啊!”

还有几个人起着哄,窗口飘出来一句:“我也没办法啊,外海航运又不由我说了算。”

“可是——”第一个发声的平头青年想继续说点什么,不料被窗子里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也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吧,都得日本人说了算。”

“欺人太甚!”穿西装的中年人紧握拳头吼道。

“少说两句吧。”窗子里的声音继续说,“这船从上海开出来,走走停停到宁波就花了四天,你们可耐点心吧。”

甘小栗挤了过去,拍拍平头青年的后背,问:“大哥,请问您是搭船去哪儿啊?”

青年回答:“去广州。”

“这不是巧了吗,我也去广州!大哥是搭这条船?”甘小栗顺嘴答音,对着码头上停着的船随便一指。

“不,蓝色那艘大的。”

“喔……这轮船真大啊……”

那青年认真看了甘小栗一眼,正奇怪这人满脸淤伤,衣衫褴褛,竟然在这儿大言不惭要去广州,但他不是那样以貌取人的人,就什么都没说。

“上次我去广州的时候,记得中途在泉州停了船,这次不回又要停靠泉州吧?”甘小栗接着编。

“还是要停的。”

甘小栗一听,心内大喜,扭头正要走开去,不想却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比他高,正好撞在人肩头。

“你走路看着前面呀!”先前跟甘小栗说话的平头青年忙道,“老师,您可有被撞到?”

“对不起,对不起。”甘小栗抱歉地鞠了几躬。

一个冷冷清清、斯斯文文的声音响起:“我不要紧。”

甘小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唇薄眼厉,两颊消瘦,鼻梁上煞有介事地戴着一副金丝圆眼镜,身上穿一件朴素的灰蓝色长衫,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再说对方低头,也正好看清了甘小栗的脸,不由得表情一变,目光中一下子多出几分狐疑几分惊喜和几分关切,带着满脸刚泛起的绯红,这人颤声说到:“你——你是……你怎么这样了……”

甘小栗摸不着头脑,问:“怎么,您认得我?”

他的声音让这人瞬间泄了气,黯然道:“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甘小栗耸耸肩,不敢在这里造次,闷声便走,边走边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船会去泉州,自己总要借个空档混到船上去。走出去不远又回头观望一阵,等到轮船公司营业窗口前的那些人散开去,他才慢慢蹭过来问:

“请问,你们船上还需要人干活吗?”

窗口里坐着的人一看到他鼻青脸肿加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丝毫不带犹豫地挥手让他滚蛋。

甘小栗连忙恳求:“别啊,别赶我走,我会认字记账说英语!”

“噢?”里面的人要逗他一逗,“剃头修脚挖鸡眼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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