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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8)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可以现学!”

噗嗤一声,边上有人笑了。甘小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撞上的知识分子也折返回来。

对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下腰也凑近窗口说:“如果你们招工的话,我可以给他当个推荐人。”说着递过去一张名片。

窗口里的人接过去端详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这这这……招工倒也是有在招工……”

甘小栗凑过来想要看清名片上的字,匆匆忙忙只看清“上海领事馆”字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便对窗口里的人央求到:“让我先试试吧,不行您再撵我走!”

“唔,你去船上找个姓刘的工头,就说营业经理打发……让你来找他,把你的事跟他说说,他如果肯收,你就留下吧。”

甘小栗点头称是,本想撒腿就跑,突然想起身旁还站着自己的“恩公”,就像学生对待老师一般,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谢谢您!”说着转身就要走,不料被对方一把揪住。

“你看你浑身上下这样不堪,见工之前还是收拾收拾吧,跟我来。”“恩公”的口吻也像老师对待学生,他把甘小栗拖进码头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

甘小栗挣扎着并不想跟去,无奈这人看着清瘦,力量倒是不小,他摆脱不掉被拖进旅店客房的命运,只好心说可别把自己怎么着,自己反抗起来点把火烧房子也算是老手了。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甘小栗试探到:“敢问您在哪儿高就?”

对方把甘小栗的脑袋按进一个装了水的脸盆,慢悠悠地回答:“姑且在大学里混口饭吃。”

甘小栗差点以为自己要在盆里毙命,忽然听说是位人民教师,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低头在脸盆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黑灰叠着黄泥,倒是把原有的淤伤给遮盖过去了,捧起水轻轻摸了一把,那水冰凉透心,给脸上伤痕刺出新一轮疼痛。他“嗷”的叫了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了?”

“没事,脸上有伤,怪痛的。”

“恩公”走过来,想帮忙又不敢帮忙的样子,递过来一块毛巾说:“你拿我的毛巾轻轻擦一下吧。”

甘小栗接过毛巾,见那块毛巾洁白如新,尽管心里有点舍不得,还是大大方方地拿来擦了脸。脸上的污迹血水鼻涕统统给洗净之后,露出一张干净的少年的脸,肤色蜡黄、脸上有些病容,左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

“真像啊……”

发现对方的眼珠子仿佛钉在了自己脸上,甘小栗面颊一阵滚烫,想想打了个岔问到:“您也是去广州吗?”

“没错,你呢?”

甘小栗信口答到:“一样是广州。”

“咦,不是要去船上打工吗?”

这下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只好交代:“没钱买船票,只能打工先混上去。”

“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甘小栗闪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他只是强装一切风平浪静,和平时一样喜乐,被戳到痛点的时候,好容易收起来的情绪——包括感染鼠疫的痛苦和委屈、失去妹妹的自责、得到父亲消息的喜悦、即将背井离乡的茫然——零零总总又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终于冲垮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倔强,眼里一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你,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

甘小栗嚎啕:“心中难过!”

对方没追问缘由,只是从旅店客房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见停在码头的蓝色大轮船,船身上的太阳旗鲜艳夺目,不问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哭够了,眨着泛红的眼睛又问:“我竟然连自己的恩人是谁都不知道,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靖苏,约摸着比你痴长个十岁,你喊我一声张兄也不为过。你呢?”

“我叫甘小栗,您怎么叫我都行,要么我还是跟之前那位大哥一样喊您老师吧。”

张靖苏答应了一声,始终犹犹豫豫想问更多关于甘小栗的事,终是碍于面子难以开口,两人就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甘小栗满口感谢地离开了旅店。

待他离开之后,张靖苏对着门外说了声:“肖海,你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平头青年应声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只是模样相似,老师可别错付真心。”

张靖苏不说话,坐在长板凳上望着窗外甘小栗的背影,用手在长衫的膝盖处反复摩擦着,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另一边,甘小栗出了旅店,虽说在张先生那儿耽搁了些许时间,不过脸洗干净以后人清醒多了,他领了轮船公司营业经理的“口谕”,上蓝色大船找到刘工头。

刘工头行事豪爽,问明来意,二话不说留下甘小栗,还请他吃了一顿饭,虽然是船工在江上就地取材的食物,甘小栗却觉得这顿饭丰盛无比。

不过船上的工作远不如开明街的西服店来得有意思,每日重复着大量的体力劳动,而且这儿工作的人往往比西服店的师兄们出身更加的贫苦,他们总是更加的粗俗简单,更加的沉默寡言,更加的安于命运安排。船工们见他孤零零一身伤痕上船来,人又非常瘦,有同情他的,有看不上他的,自然也有欺负他的。

一日刘工头让甘小栗和另一个船工在甲板擦地,刘工头前脚刚走,对方把水桶朝甘小栗身上一摔,撇撇嘴也走了。甘小栗没吱声,默默把桶捡起来干活,这一切被偶然路过此处的张靖苏看到,就问甘小栗怎么不向工头反应。

甘小栗有样学样,照着工友的示范也撇撇嘴,回答:“告诉工头能怎样?被工头数落一顿,回头还被工友揍?”

张靖苏博闻强识却是书生脑袋,被甘小栗给问得一时语塞。

“我新来的,多干点活儿也应该。”

“……你的伤现在可好些了?”

“好得大差不差,年轻就是这点好。”甘小栗一拖把甩过来,“张先生,麻烦您高抬贵脚。”

张靖苏俯首称是,讪讪地走了。

他猜不透张先生时不时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只当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毕竟发船的时间一拖再拖,码头附近的旅店住满了等待出发的客人。客人们等待期间,宁波的报纸接连在报道鄞县鼠疫的事,大家生怕受到灾祸波及,又去轮船公司催了几轮。

甘小栗偷偷在船上翻过不知是谁的过期报纸,上面说的还是十一月头的事,公布了鄞县的病亡名单,当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名字和胡老板、阿旺等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上面的时候,内心的悲痛中还混合了一丝脱逃成功的侥幸。

很多年后甘小栗想起自己给王有芦放的那把火,开始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对王有芦的仇恨越来越浅,对那把报复性的火,渐渐的树立起一种“浴火重生”的迷信。

过了两三天,轮船公司终于得到准许出发,登船前有日籍专务带人挨个检查乘客所带行李。轮到张靖苏的时候,专务不知道是不是提前从营业经理那里看过了他的名片,特意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阴沉着脸没说话,直接带着肖海上船去了。

那一天晴空万里秋意正浓,三江头外滩衰草枯杨,空有一个繁华的旧梦。

第7章 泉州风波(一)

轮船一路南行,中途不再耽搁行程,终于在接近十一月下旬的时候终于抵达泉州。

期间历经风浪颠簸和雾霭蒸腾,还不时有急流旋涡。在船上打杂的甘小栗仿佛天生是行船的好手,第一次出海的他不见半点晕船反应,反倒饮食同常、如鱼得水。他想过这大概就是他继承了他阿爸的血脉,继承了闽南人靠海吃海的缘分。得益于他“不晕船”的体质,工友们对他的印象也有改观,彼此开始分享八卦。

“小栗,你跟那个张先生很熟嘛!”

“没有,我只是碰巧认识了他。”

“那他为什么还帮你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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