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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6)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王有芦夫妇停了手,似乎并没有决定就在此地了结他,用一条粗绳将人五花大绑起来拖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甘小栗看见妹妹扎着一条长辫子,穿着红色小袄,口里念着一首童谣:
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
阿拉阿囡无人抱,摇篮里头去困觉。
只见小桃冲自己笑了笑,伸手来拉自己的手,他也赶忙伸出手去——
那不过是幻觉。
眼前没有小桃,只有钉死的木门和茅草天花板。甘小栗被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手脚被缚,扔在一个茅草屋里。这茅草屋里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旧家具,有煤堆,有一些外祖父母留下的破烂玩意,还有几坛陈年的花雕。
清醒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小桃呢?
也许她只是出去玩了,也许她只是在巷子口的樟树下等待自己归来,也许她听说自己被隔离了去医院寻找自己,也许……
想到那面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镜子,也许……
根本没有什么也许。
甘小栗再清楚不过,战乱年代人口买卖猖獗,别说卖个孤苦无依的亲戚家孩子,卖亲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急,一股血腥味冲出喉咙,咳嗽了几声,咳出一点子血来,虽是如此,人却倍感轻松了许多。王有芦的棍棒只给他带来外伤,身体反不比之前更加难受。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股新空气冲进鼻腔进入肺里,胸口的憋闷感荡然全无。
然而不远处,一个紧贴在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个……像个人啊!
甘小栗在地上扭了扭,幸而自己只是被反绑,手臂还能稍微抬抬,摸到挨打时慌忙丢进裤子口袋的小镜子,取出来抠下一块碎片,吃力的用镜子碎片一点一点磨断手上的绳子,再轮到脚……
天已经全黑了,若不是茅草屋搭得不够严实,里头真的一点亮光都没有。甘小猫解开捆住自己的绳子,活动活动手脚,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个疑似人形前。
确实是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
甘小栗拿指头尖戳了戳对方的腿,没有反应,又推了一把那人的肩膀,还是没有反应,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伸手将其翻过来,这一翻,惹得甘小栗向后跌倒,虽然刚从鼠疫的人间地狱爬出来,但是见到这么血肉模糊到无法辨认的脑袋,还是倍感恶心。
那颗头颅已经变了型,脑后塌进去一块,脑浆和血液流得差不多了,故而月光下顺着塌陷的地方往里看,看得到一片奇异的粉白色。
看得甘小栗连连干呕。
再往下看,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肩膀、胸前也染着血,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金属牌,摘下来一看,上面刻着“泰隆侨批-泉州”。
金属牌上的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泉州是阿爸阿姆和幼小的甘小栗生活过的地方,他记得那儿每年九十月份满街叫卖的龙眼,阿爸阿姆买来剥开果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的嘴里。
而“侨批”——侨批局是专门帮南洋谋生的人往家里寄信汇钱的机构。在阿爸下南洋的头两年,有那么几次侨批局的人从南边过来登门拜访,每次都会把阿爸捎回家的信带给他们,阿爸还会随信附上给阿姆的一笔生活费。
所以一个侨批局的人,千里迢迢从泉州过来——
是阿爸寄来什么了吗?
甘小栗不顾血污,猛地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哪怕一张纸、一个纸片也不放过。可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刚刚王有芦说的那句“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也就是说,王有芦杀了眼前这个从泉州来的人,不是为情为仇,就是为财咯?
所以是王有芦,是王有芦夫妇!他俩夺走了甘小桃,夺走了阿爸寄来的钱和信件,夺走了甘小栗生活的可能性。
甘小栗一屁股坐到地上,在他身上先后发生的种种不幸遭遇令他终于招架不住,内心情感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他不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的人,从来都是想哭便哭,可山一样的屈辱和仇恨压住了他的喉头,只是张着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进了他嘴角边的梨涡里。
回忆起七八年前,自己跟现在的小桃一般大,小桃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娃娃。阿姆当年还能称得上美人,尽管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体态还轻盈如少女,蜜色的皮肤泛着光泽。而阿爸中等身材,手脚灵活,脸上总是笑盈盈的。那时他的外祖母新故,姨妈姨父还不太猖狂,两家人共住在樟树巷子第六户,无风无浪的过日子。
阿爸早出晚归,听说是在码头上工作,具体干什么并不太清楚。但是甘小栗记得他阿爸最常穿一件洗到发白的蓝色对襟褂子,有时头上戴一顶斗笠,都是劳动人民最常见的打扮。只是阿爸归来时与出门一样,身上衣服永远干干净净,散发出一股温柔的汗味。他的手非常的巧,给孩子们做了不少玩具,扎出的软翅风筝能飞老高。
阿姆从来不提阿爸的工作,她只做好她擅长的事,比如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料理孩子。如果说阿姆有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偶尔她会拉着阿爸学认字。
现在回想,甘小栗发觉他记忆中的阿爸是那么的突兀,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寻常老百姓的样子——寻常老百姓,大概应该是胡老板那样,脖子上挂着软尺,每天伏在缝纫机前,或者在餐桌上跟媳妇斗嘴;要么应该是阿旺那样,吃饱了便一脸满足,什么也不再想;要么就是姨父王有芦,在卷烟厂卷香烟,到点上工,有着鱼目一样的眼珠,鱼嘴一样的嘴。
后来有一天,阿爸回到家突然说,他得去南洋。
甘小栗的记忆出现了错位,他记不清阿爸说这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预兆,只记得那一天不过是无数个寻常日子中的一个,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如晦,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书写的地方。他的阿爸穿的还是那件发白的蓝褂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摘下头上的斗笠,然后走向阿姆正在忙碌的厨房。甘小栗放了学,和小桃还有姨妈家的表弟在院子里玩,他耳朵尖,听到厨房里阿爸对阿姆说“我得去南洋”,一片静默后,隐隐传来阿姆的哭泣。
阿爸决定去南洋的这一天,是这一家人命运发生巨变的一天,阿姆去帮佣乃至因为帮佣工作意外被日本鬼子炸死,归根结底也是这一天、这个决定的缘故,而后小桃的遭遇同样是由此而生。至于甘小栗自己,从中学辍学去到开明街的西服店当学徒,再到遭遇鼠疫之灾,可以说也是因为阿爸离开了这个家。
不仅如此,甘小栗还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茅草屋里,在从泉州侨批局来的死人的旁边,他自己也将再次走到了风云千樯的岔路口。
第6章 三江头
突然,外面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直传到茅草屋里来。
“开门,防疫处!”
甘小栗一听不妙,抓自己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稳住心神,转着眼珠开始想办法。
正巧王有芦夫妇做了亏心事在前,不敢贸然开门,两人躲在屋里商量对策。
外面敲门声越来越响,过了一会儿,甘小栗的姨妈田阿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煞有介事的样子。
田阿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甘小栗住在这里吗?”
“他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户籍上不是登记在这里吗?”
“不不不,他住这里,是现在不在。”
“他没有回来过?’
”没有,没有呢。”田阿兰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紧张。
这丝紧张被防疫处的人捕捉到,严厉地说:“没有吗?他身上有传染病,传染给你你也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