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45)
途中感受到有人将毛毯放在了我们身上——是的,我们,在一呼一吸之间,我和萨连科到达了同一频率。他也在疲累中和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在他的家,我的家,在亲人的陪伴之下,在温暖的、烧着他亲自劈开的松木的壁炉前,在柔软如沼泽的沙发上,他自后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释放出昨日夜里所有的疲惫、前些时光所有的纠结与不快,就像两个孩子一样酣睡,梦里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湖泊,我们划着桨,直到天色渐暗,雪再度飘飞在别墅前昏黄的路灯之下,菩提树如晨间一般被压弯了枝头。
汽车的鸣笛在门前响起,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罗曼。”我叫了一声他,萨连科抿了抿嘴,醒了过来。
“天黑了,来人了。”我从他怀里坐起,壁炉里氤氲着小火,毛毯落到了地上。指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天色是幽深的墨蓝,两道光柱从玻璃窗前移动而过。
“来了吗?”萨连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看向去开门的薇洛奇卡。
“爸爸,爸爸!”小阿尔在薇洛奇卡怀里欢欣地拍着手,嘴里叫个不停,片刻疑惑后,我看向萨连科。
“爸爸?”
萨连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凑上前来吻了吻我,说:“床上叫就好。”
我推开了他,“见鬼,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阿尔的爸爸?你是说?”
“没错,亲爱的,我就是带你来见他的。”
“上帝!”我清醒过来本能地在想该从哪里跑路,从后门翻墙?还是从前门硬闯?我再玩世不恭也不想亲自面对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可是——反应来后,我凝视眼前人,这个人又怎么会将我交给克格勃呢?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问。
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盈盈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家人。”
家人?我从沙发上转身,看薇洛奇卡打开门,走进来的那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深黑色长款大衣,灰色圆顶礼帽。灰棕色短发,双眼细长,温柔之后是一闪而逝的诡谲的光,自然而然地在薇洛奇卡脸上留下一吻后便接过了怀中的孩子,将目光落在了客厅里的、愣愣地在萨连科怀里看向他的我。
他朝我笑了一下。
“热尼亚,我要批评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来不及准备丰盛的晚餐!罗曼一直想吃牡蛎,我现在从哪里弄?”薇洛奇卡取下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落地衣架上,嘴里嗔怪不停,脸上是漫溢的幸福。
“我错了,亲爱的薇拉,我不想你太累。可是——”他仅仅是瞧了一眼厨房,就说:“你还是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因为这真的很难得,罗曼和阿尔都在!”
“热尼亚。”萨连科叫了他一声,朝他点了点头。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局促地站到了沙发前,看着眼前这个我在中情局的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照片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您好,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紧张得甚至咽了口口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见,对我也并非毫无怨怼,但有什么让他放下芥蒂了,他径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终于见到本人了,阿尔弗雷德。”
我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萨连科贴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罗曼可是从很多年前就把你挂在嘴边,尽管让我伤透了脑筋。”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和我在资料上所看到和平日里CIA之间所流传的传闻不同,上校似乎没有那么冷血,阴鸷……甚至,我记得被从蹲过克格勃大牢的同行曾对其如此评价——“疯狂而神经质的变态”。
可是,在这里,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一位兄长。
所以说,人是无法被定义的,任何定义都是一种强行割裂。
萨连科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我跌坐在沙发上,“才不要你说抱歉,我心甘情愿的。热尼亚,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如你的愿,今日我们团聚了。”
“是的,没错,团聚了。”上校弯起眼睛,和煦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他似乎有些哽咽,迅速地撇过了头,走向厨房,自后抱住了正在熬罗宋汤的薇洛奇卡。
收回视线,我看向萨连科,“是他要见我的?”
“是,是热尼亚说,家人总该团聚一回,哪怕…… ”萨连科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哪怕你是个美国人,是个敌人。”
大概在幸福中,有些人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视而不见。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对于萨连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尚且可能,可对于一个在血腥当中摸爬滚打爬上高位的间谍头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