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46)
除非……一些不好的念头窜进了脑海,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看向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我拼命摇头,把那些念头驱逐殆尽。扑进萨连科怀里,我蹭着他,说:“好开心,我有家了,和家人团聚了,谢谢你,罗曼,谢谢你……”
该怎么去描述这一晚,在丰盛的晚餐和香槟酒之间,我仿佛脱去了美国人的外衣、日耳曼人的内在,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俄国人。我说着蹩脚的俄语,让萨连科给吹曲子,献上一首我新学会的俄语歌。果然薇洛奇卡轮不到萨连科,她在上校的怀里转着圈,洋溢着少女情怀。而我,抱着阿尔,一边唱歌一边跳,偶尔凑上前在萨连科通红的脸上啄一啄,又给我们的小阿尔喂上一块奶酪……也许,不,不是也许,我确信我们是家人,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有这一刻。
等晚餐结束,薇洛奇卡带着昏昏欲睡的小阿尔上楼洗澡哄他睡觉时,上校指挥萨连科收拾餐具,单独把我领到了客厅的壁炉前,递给了我一只烟。
“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却懂得怎么让别人快乐。”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而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快乐。这些年来,我爱着他们,却总让他们伤心。”
“可他们现在很幸福。”我说。
“也许吧。罗曼,他总是很听话,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我自以为给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却说什么都要加入格鲁乌,还和你这个美国人搞在了一起,老实说,我应该一枪崩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这个打算,可我一想到他会哭,薇洛奇卡会哭,我就下不了手。如今,看着你能让他们笑,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释怀了。”有什么闪烁在他两眼中,这一刻,属于上位者的算计和阴狠全乎不在,只剩下了满腔柔情。他的心,到底是柔软的,这让我想到了海岸上红了双眼的亨利。
“罗曼很爱你。”我说,“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所以才如实告知了我的存在。”
“是的,没错,没错,阿尔,尽管别人不相信,但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爱的,还是可以去爱人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尽管我把薇洛奇卡藏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尽管我和罗曼在官场上从不打照面,假装不认识,尽管那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给他我的姓氏……”他落寞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因为这个孩子,罗曼恨过我,可是,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并非能绝对地自保,有了牵挂大概这姐弟俩会更好地活下去。”
“他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真的,他都明白。”
“那你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我,“你明白吗?”
有片刻愣住,我猜测这话中的含义,上校的双眸颤动,平静之下,猛烈的狂风四作,深不见底的悲伤涌起阵阵浪潮。突然,曾在午后袭击我的那道不好的想法再度攀升,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行…… ”我流下眼泪,读懂了这眼神中的离别意味。
“果然,你很聪明,比罗曼聪明太多,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竟有几分释然。
“否则我为何要见你?这是以家人的名义见你的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上层的博弈,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是无法从容脱身的,从我们开始获得权力开始,权力也将变为我们的牢笼,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尽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他们的存在,却依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命抵三命,很值当。”
“他们不能没有你。”我哭着,蹲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泣不成声:“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吗?”
“要知道我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只要他们三个人能活,我就安心,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安心。”他伸出手擦去了我的眼泪,微笑着说:“你会保密的吧?”
“他们该多么伤心……”我难过地摇头,啜泣不止。
“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要见你,中情局要你做的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虑,也许很快……你就自由了,和罗曼之间也不再有芥蒂,虽然知道以你的能力谈不上能保护他们,但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安心,快乐——在失去我的日子里。”
壁炉里的干柴啪的一声炸裂开一团火星,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我凝视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也注定是最后一次见的人,无声地流泪。上校平静地注视我,没有别的表情。火光在他眼底燃烧,像极了不受控制的命运。当时他的这番话里的含义我只明白了一层,便在对未来的恐惧和悲伤中再也无法细想。直到多年后,当我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更深层次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