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23)
“那是因为你惹我不开心。”我不满地道。
萨连科耸了耸肩,说:“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所以,你的打算是?”
萨连科望了一眼我,抿了抿嘴,“也不用对你隐瞒,格鲁乌在海牙那边的站点上个月被荷兰政府一锅端,现在我得过去重组。“
“这需要你亲自去?”在我的认知中,那里是斗争的边缘,派一个尉官过去绰绰有余。
萨连科苦涩地笑了笑,“当然,我得亲自过去。我得做很多很多别人都不愿做的事,才能重获上面的信任。如今,在东德这边格鲁乌高层和克格勃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将军和热尼亚谁都不肯退步。隐隐有什么发生了,可是我并不被允许知晓。”
“放走我和南希,让你这么难过么?”
他微微有些讶异地看我,“可是阿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和你们有关系,却也没关系,这是斗争。我是热尼亚的人,谁都知道了。”
“阿兹雷尔将军也知道了?”
“知道了,但他向我保证,不会因为我的立场而忽略我的才能。”
“那他还派你来这边?见鬼,这是一种边缘化,他在削弱你,在通过你打击你那位克格勃上校!他们在东德看似和气一团,实则分庭抗礼,谁都不服谁!”
我愤愤不平地握住了拳头,谁都知道苏联内部的斗争空前惨烈,却没想到就连一个普通军官都逃脱不了,尽管他毫无参与斗争的意愿。比没有权力更可怕的是得到权力后再失去,这种失去不同于别的,它会反噬,会向曾经所有者挥刀相向。
可就只有苏联如此么?不需要很长时间,天真的、活在自己世界当中阿尔弗雷德就会知道自身所在的中情局也丝毫不亚于苏联内部,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擂台,拳拳到肉,生死只在一瞬间。
席凡宁根海滩边,我们的双脚陷入柔软的沙滩,安置好居住点后,我和萨连科就像普通的游客来到这片热闹的海域。四月的阳光灿烂,气温依旧很低,咸涩的海风带有大西洋的独特味道。我们分别租住了一间公寓,装作分开行动毫无牵连。
每次我走在他身边都很紧张,时刻提防来自暗处的目光,可萨连科总是安抚我,说他在边缘也好,这意味着人们不会将目光投向他,他可以稍微安心地和我在一起。
“我也被遗忘了,我甚至希望自己被永远地遗忘。”望着眼前碧蓝的海,我紧握他的手,“就像一滴水,淹没在大海里。”
萨连科无声地微笑着,海风吹拂下我有点冷,他脱下围巾披在我身上。
“可是,被遗忘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并不在意,只要你——还有南希,记得我就好。”
“你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每天我们都会在海滩边散步,将自己隐匿在喧闹的人群中,在渐晚的黄昏中喝汽水,踩着朝我们涌来的白色浪花。遮阳棚下,不被人所注目的时候,我们还会偷偷接吻,到了晚上,我们会跑回他的、或者是我的公寓,在床上无休止地做爱,直到天明。
除此之外,他忙于他的站点的组建工作,一天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化身暗夜里的一阵风,穿梭在海牙这座小城的街巷处。然而,每天——只要我想的时候,转身总能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朝我微笑。
我会走向他,脱下他的风衣、衬衫、捋顺他的金发,亲吻他疲惫的眼角、下颌的伤疤。
“如果,如果就这样,也很不错。”
在风车转动叶片的巨大阴影之下,他坐在海牙郊区的某条河边为我吹奏口琴。那柄失去了光泽却在时光中变得温润的口琴,用韵律诉说我们这十多年来相伴、相守、相望、相知的路。
四月阳光下,风车叶片的阴影从我们身上掠过,我们的动作化为一帧一帧,像老电影里画面的切换。仲春来临的脚印在草地里浮现,让郁金香不情不愿睁开了睡眼。远处的奶牛富有节奏地啃噬桔梗,运河的河堤上飘着几只风筝。
我半躺在草地上,看他的背影镌刻在宁静的天地中。风声、琴声、呼吸声、远处传来的孩童的笑声。我确信这不是梦,却感到不真实的幸福。
是第一次,一曲落罢后我从草地上爬起,坐到他身边,跟他说教我吹口琴。
“三十五六岁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我轻轻抚摸他最珍贵的宝物,他却用指尖轻触我的脸。
“不晚,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
我抬眼看他,他依旧那么沉静,那么温柔。惯有的笑容中褪去了腼腆、害羞,总有几分悲伤和忧愁,不甚分明,却若薄雾笼罩。在这其中,可见年岁和苦难的痕迹,来自于国家的猜忌和爱人的子弹,来自于规则的挑战……我的萨连科,那个在河边吹口琴流着眼泪的年轻士兵,那个在阳光下志得意满、金发飘扬的军官,如今已经不再闪闪发光,不再意气风发。